著名作家张炜的长篇新作《艾约堡秘史》问世后,在文坛引起强烈反响。记者采访了山东省文艺创作研究院副院长、文学评论家宫达先生,从思想与艺术层面对这部书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剖析与鉴赏。
张炜的新作《艾约堡秘史》出版后,好评如潮,甚至有评论说,它的综合成就超过《古船》,您认为它的突破意义在哪些方面?
阅读巜艾约堡秘史》确实给我带来了震憾,也巅覆了某些艺术经验。即便把它放在当代文学整个格局下去考察,它的突破意义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它塑造了一些在中外文学画廊里没有出现过的人物形象,如淳于宝册,老政委、吴沙原、欧驼兰等,尤其是淳于宝册。坦率地说,当代还没有产生过象淳于宝册这种具有大气魄与大胸襟以及丰富内心世界的巨富,无论是作品中还是现实中。其次是它令人叹为观止的语言艺术。除了得益于先天的语言天赋和扎实的古文修养,更在于作家洞悉世事的人生经验和近两千万字磨砺出的文学经验。还有一个切实的原因,就是作者幸运地偶遇了一批复杂且极具人性魅力的人物。书中的语言与故事的匹配几乎完美,离开了这种语言就无法讲叙如此精彩的故事!我甚至认为,该书的语言已达到了自新时期以来文学探索的最高境界之一,称它为一部向汉语致敬的书也不为过。
杰出的作家具备了在作品中为一切事物重新命名的能力,不管是已存在的或是新颖的事物。它包含了人物、思想、事件,包含了人类已知的所有。《艾约堡秘史》在这方面表现得极为凸出。抛开宏大叙事部分,仔细观察它无处不在的细微之处,如起床、吃饭、表达爱意、抹眼泪、大笑等,作家都给予了个人独有的全新表达。这是完全不被重复的、张炜自己的艺术经验和人生体验。
回忆初读《古船》,它艺术实践上的先锋性、突破思想禁区的勇气同样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心灵震撼。但二者又是完全不同的,无论语言层面、社会层面、思想层面都不能类比,我相信作家自己也不能轻易比较二者的成就孰高孰低。但有一点可以确信,它将来一定会在文学史上与《古船》并驾齐驱甚至与《九月寓言》形成三足鼎立的状态。《九月寓言》至今在表现作家个性特质上是被认为是无与伦比的,但也仅是某一方面而已。
以上是我对《艾约堡秘史》的综合判断,但这仍然要交给时间去解答,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经验会超越时间的权威性。这也符合文艺批评的规律,没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的沉淀,判断都难以准确。
《艾约堡秘史》中,主人公淳于宝册是一位巨富,来自于经济领域,这在张炜以往的创作中是非常罕见的。您认为,张炜主席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人物作为自己新小说的主人公呢?
作家选择一位巨富当主人公,在最初的“萌芽”状态肯定有一种偶然性,比如1988年他遇到了一位当时的巨富。但是这种偶然性里也隐含了某种必然因素在吸引着作家:为什么一位文学青年会成为一个巨富?他肯定有超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这是其一;其二,这位文学青年在经济领域能取得如此成就,那么他从事其他行业可能也会成为一个成就不凡的人物。因此,张炜可以说是遇上了一位极具创造力、复杂性格和生命高度的的人物。生命高度越高,作家在塑造人物时就越需要高层次的对话能力,即对其生命的准确感悟和把握。除此之外,还要有技术层面的表达力、突破力。
所以,作家创作此书的要害之处不在于主人公是不是个巨富,那只是个外皮,而在于主人公的内里,在灵魂,这就对作家构成了真正的挑战。
但是,这位巨富的外在身份在客观上却恰巧变得重要,因为中国目前是个商业竞争社会,人们由于与巨富群体在社会生活层面的遥远距离而产生神秘感,因而会异常关注,但这已不是作家的创作初衷。
艾约堡是淳于宝册生活、办公、宴客之所,他为什么要给此堡取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首先,何谓艾约?参透了它,就等于掌握了打开这座丰饶之堡的钥匙,同时也就掌握了进入作者精心搭建的艺术与思想谜宫的钥匙。其实它来自于半岛的一句俗语,原词是“哎哟”,是指人到了绝望和痛苦之极时的呻吟声,承认屈辱和失败的乞求声。而当地人最常用的是四个字,“递了哎哟”,意即像递上一件东西一样,向胜利者递上自己的全部尊严!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将可怕的人生境遇渲染得如此到位。
从财富角度讲,淳于宝册是当世罕有的成功者,是我国这场经济运动中的参与者、合谋者和既得利益者。他理应在财富的顶端,享受拜物者的追捧。然而,淳于宝冊又是一个天生的醒者和灵魂的自我审查者,这让他的人生注定不得安宁。当他在临近花甲之年回顾过往时,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的一生是充斥苦难和屈辱的一生,是不断“递了哎哟”的一生!
首先,淳于宝册三岁时即遭逢人生至大打击,父母双亡。他在被人收养和流浪中度过了童年与少年,其间遭逢的欺辱、构陷让他数次濒临绝境,这是他向命运“递了哎哟”的源头。
在创业的过程中,淳于宝册不断地向权力“递了哎哟”,向自己的良知“递了哎哟”;当他功成名就时,为报当年收养人——右派分子李一晋的恩情而修建了一处豪华庭院,欲为其颐养天年,却被有精神洁癖的李一晋坚拒,淳于宝册向人间至情“递了哎哟”;爱情,在淳于宝册的精神世界中,一直是个奢侈品。当他宿命般地遇到民俗学家欧驼兰时,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扺达对方的精神高度。让他最终崩溃的是,自己最大的财富优势在欧驼兰眼里竟是不能昭示阳光的“耻辱之踵”。在这里,淳于宝册向爱情“递了哎哟”。而在诸多“哎哟”之上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哎哟”在啃噬着淳于宝册,那就是对他为之奋斗的生命价值的质疑与否定和无法自我救赎的无计无力。他一生追逐财富,当他站在财富之巅时,却发现财富非但没给他带来灵魂的安定,反而无数倍地放大了他内心的恐惧:失去人生目标和方向,在人生的暮年一脚踏进灵魂的荒漠之中……因此,淳于宝册给自己的养老之地取名艾约堡,是对其一生境遇的变相总结和终极寓言。
作为读者,当我们遥望艾约堡,对主人公的命运发出喟叹时,扪心自问:我们的人生经历过多少“哎哟”?我们是不是也应该为自己建一座艾约堡?只不过,淳于宝册把它建在山里,而我们则把它建在心里。
这部书除了描写淳于宝册与欧驼兰的爱情,更有各色人物的林林种种的爱情:如精神之爱肉欲之爱畸形之爱萍水之爱无望之爱……有人说它堪称一部爱情大全,您认为呢?
它无疑是一部复杂而又迷人的爱情小说。
其实,作家在这部书里面对两个真正的挑战:如何写好一个巨富的灵魂;如何写好爱情。某种程度上,后者的挑战性更大,因为作家不但要写主人公的爱情,还要写几乎全部配角的爱情。如果找不到自己的语言和个人视角,那写当下的爱情就面临极大的艺术风险。可是,爱情又是这部书的动力之源,离了它,一切都无从推进,更无从谈起。
在书中,淳于宝册就是从爱情中探究出一套关于人一自然—社会三者关系的独特方法论:原来人世间的一切奇迹,说到底都是男女间这一对不测的关系转化而来!人类的所有社会活动,有些看似远离儿女情愫,实则内部还是曲折地联系在一起,只不过是某种特殊的转移和反谢而已……
例如,狸金集团这个庞大的实业帝国,就是淳于宝册初识妻子“老政委”的那一刻为发端,一点点衍生而来的。淳于宝册与“老政委”的爱情不能以世俗的标准来定义,“老政委”貌不逾中人,肤色幽黑,身材粗胖,爱抽烟,喜枪棒,好武装,且比淳于宝册大六岁,二人相遇时已年过三十,但她的豪情、从容、雷厉、决断、远谋,让淳于宝册见识了女人中的稀缺品种。在这场爱情中,淳于宝册说不上是权宜,更不是利用,而是两人之间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和征服力,某种难言的魅力在起作用。“老政委”毅勇果决地督战,助淳于宝册打下了财富江山,然后远赴英伦陪儿子生㓉并决定在那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后来,淳于宝册在邂逅并决定追求民俗学家欧驼兰时,同时做出了另一个决定:兼并矶滩角渔村。这是一种以爱情为前提的附加行为还是一种纯经济行为?读者在情节的脉络中难以准确把握,这正是本书的吊诡之处。如果把整部书比作一棵枝叶繁荗的大树,那么种子就发端于这一刻:爱情与兼并两个故事线索在此开始互相缠绕,继而难分难解,构成了全书最复杂漫长而又感人至深的部分。
如果抛开爱情故事中的形而上内涵,单从艺术层面来分析和欣赏书中林林总总的爱情,我们也会惊叹于作家丰富的人生经验和艺术经验,并沉迷其中。主人公淳于宝册的三段爱情:与老政委的仰慕之恋,与蛹儿的情欲之恋,与欧驼兰的心灵之恋,作家处理得层次分明,读来荡气回肠。即便是写配角的爱情,作家也给了我们已有经验之外的惊喜。
例如蛹儿与艺术家“跛子”和企业家“瘦子”的两段爱情,作者写得绝妙无比,仿佛直入二者的人性腠理,将其最原始真实的两性心理表现得纤毫毕现,令人拍案!
总之,这部书始于爱情,止于爱情,可以说是关于爱情在我们这个资本隆隆推进的物质时代最全面又最细致入微的表达。
书中有一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即民俗学家欧驼兰收集整理拉网号子的过程。看得出,张炜对此是做了认真研究的。那么,作家引入拉网号子有什么深意?
通常,一部作品的内在品格是由作品的核心精神决定的。巜艾约堡秘史》通篇弥散着浓烈的情感气息,令读者在各种爱情故事中稀嘘感叹,沉醉不已。掩卷之余,读者却会发现,这部作品不像爱情小说惯有的感性、张扬的特质,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沉潜其中,将所有的气息牢牢缚在理性的大地上。这股力量便是作者引入的一种民俗文化—拉网号子。
拉网号子是东部半岛地区流传上千年民风俗韵,是反映劳动人民物质文化生活的独特载体,暗含这一地区粗旷豪放的精神密码。民俗学家欧驼兰的研究课题就是挖掘记录散失在民间的拉网号子。作者在此不吝笔墨,用了大量篇幅展现欧驼兰搜集整理拉网号了的过程。看得出,作者对这一民俗是做了长时间深入的调查研究的,其涉猎的广度深度、考证的严谨精微,使之完全可以胜任一部具有独立学术品格的“拉网号子”考!这种学术品格铺展为全书的色调与㡳蕴,形成了既诗意饱满又典雅庄重的质地。
它的艺术价值还远不止于此,它对欧驼兰这个人物的塑造也起了关键作用。欧驼兰拥有近乎完美的人格,灵魂的力量更是让她高居云端。对这一人物的塑造稍有差池,就易虚化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符号。但是,欧驼兰却是这部作品众多人物中,在艺术层面上最真实可信的人物之一,这得益于她所从事的民间文化的滋养。民间文化博大自由的精神、深不可测的力量是欧驼兰汲取不竭的生命的源泉和精神依恃。不得不叹服,将拉网号子引入作品中是体现作者艺术智慧的一条绝妙之策。
梳理作者以往的创作历程,会发现在几部代表作性作品中都有对民间民俗文化的深入挖掘和研究,如巜古船》中的粉丝文化、巜丑行或浪漫》中的胶东方言、巜独药师》中的道家养生文化。作者都无一例外地从学术层面给与认真扎实的研究和考证,使这些作品具有了艺术作品中少见的学术价值。放眼国内文坛,将独特的地域文化、民俗文化作为表现母题的文学作品并不鲜见,但作者要么缺乏面对繁杂线索的耐心细致的梳理,要么缺乏洞悉遥远时空真相的能力,总之大多是浅尝辙止的借鉴,充斥功利色彩的机心,这不能不引以为憾。
一直以来,阅读张炜的作品,感受的精神上的冲击都是非常直接和强烈的,这与他的叙事风格有关吗?
关注灵魂,关注人性,寻救救赎之道,直面人类精神困境,这是精神叙事的内在特征。精神叙事是西方文学的传统,被一直有序地传承下来。而由于文化上的差异,中国的文学传统则是由社会性叙事或物质叙事统领,更关注人与社会的外在关系。
但是,我们的文学史上却散点式地诞生过以精神叙事为特征的人物,从屈原、陶渊明、到鲁迅。他们引领我们仰望星空,俯察大地,让我们体验灵魂的力量感、疼痛感,绝望感!
在当代,张炜即在精神气质上与前者一脉相承。从他早期的作品即开始关注发掘人性善恶的秘密,人性自我救赎的途径、人类命运的走向。他的作品始终灌注着强大的道义力量和良知的声音。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古船》,被称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的抗鼎之作,书中主人公隋抱朴的“磨坊之问”直到现在拷问着我们的灵魂,余音仍将传之后世。
《艾约堡秘史》就具有典型的精神叙事风格。
它虽然撷取了当代社会中的经济领域作为表现平台,以一个巨富为主人公,但作家却没有丝亳闲笔用于描述实业发展的物质层面,而是直入主人公淳于宝册的精神世界,去发掘他灵魂的奥秘:他的悲愤与狂喜,他的希望与绝望,他的善良与罪愆,他的救赎与堕落。他是物质时代的王者和的灵魂世界的病人,一生都在分裂中生活,他所追逐的财富、权力、亲情都没能给他带来灵魂的安宁,他打的最后一场自我救赎之战—与欧骆兰的爱情之战也以悲壮的结局告终。
为什么我们的时代缺少张炜这类关注灵魂的作家?只需稍稍留意就会发现,我们的社会已被一种物质病所感染,对物欲的放任和迎合在生存的名义下大行其道,造成全社会审美的粗鄙化,灵魂的碎片化,作家写作的功利化。享乐、审丑、逐利成为表现主题,写作者与社会之间遥相互应,形成合唱。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张炜这种对物质病先天免疫的作家,这不能不说是读者的幸运,时代的幸运,文学的幸运。
《艾约堡秘史》从酝酿到成书,前后经历了30年,也就是说,1988年就有了的这个故事的萌芽,然而在各方面都在快速变化的时代里,您觉得这个“萌芽”会“过时”吗?
作品酝酿得逾久,隐藏在时间里面的奥秘就愈多。因此这不是“过时”的问题,而是经历30年的时间,故事里的人物、形象、思想、写作技巧更加丰富和成熟的问题。
试想,如果作家在当时完成了这部作品,那么它就不可避免地跟随了当时的文艺潮流,沾染艺术表达和思想上的时髦因素,人物形象的独特性创造和语言技术层面的高超度也会离现在很远,作品反而会真正地过时。
正因为作家的慎重和耐心,才结出了如此丰硕的艺术成果。杰出的作品要像植物一样,必须经历一年四季中冷热寒暑的淬炼,才能真正具有成熟可信的品质。
《艾约堡秘史》中的主人公淳于宝册和张炜算是“同龄人”,淳于宝册在那个年代所受的苦难,他身上的睿智、善良、随性以及他澎湃的情感,您觉得有作家自己身上的影子存在吗?
杰出的作品里面每一行字(更不要说每个人物)都渗透着作家自身的因子,但你很难指出是哪一点。甚至,每一个作品中的人物都可以看成是作家。不仅是作家,即便对于读者,都可以从作品人物中找到自身的因子和元素。
杰出的作品的所有文学元素不是让读者觉得似曾相识或者是勾起读者已有经验中的某些部分,而是给读者全新的经验,包括艺术经验、人生经验、历史经验、社会经验、情感经验、审美经验等。
从这个角度看,作家在创作的时候,他一定会惊喜地发现,他笔下的人物也拓展了他的人生经验和艺术经验。可以说,一流作品一定是让作家和读者共同受益的作品。
回到问题本身,不单是主人公有作家身上的影子,而是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词句都与作家的生命经验有关,都是他个人的生命元素。因此,不能具体化,更不能把作家与作品中的人物对号入座。
在《古船》中,作家对含章的描写很内敛,然而在《艾约堡秘史》中,作家对蛹儿身体的刻画着墨颇多。这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描写,对欲望和爱情的刻画,在您看来,较之以前有一种差别在吗,他是在寻求一种转型和突破吗?
作家有很多幅笔墨,具体选用哪一幅要根据作品的内在气质而定。除了《古船》和《艾约堡秘史》,作家在《家族》、《刺猬歌》、《丑行或浪漫》、《你在高原》、《独药师》等作品中同样有深刻而迷人的身体描写、生命刻画。不能说以前的笔墨就粗糙、外在,相反也都非常内在。
不存在所谓转型或突破的问题,那只是从文学之外去端量作家复杂的艺术创作。稍微梳理一下作家的创作历程,即便是早期的中短篇作品,在我看来与当前的创作都是一脉相承的。只是现在作家的笔墨更高超、更独到、更个性化、更让人过目不忘了。
张炜主席的创作履历如此丰富,小说、散文、诗歌、甚至近几年的童话小说,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传奇性与时代性并存,您怎么看待张炜主席如此全面且深入的创作呢?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张炜不是一个小说家,而是一个作家。在小说、散文、诗、文论等众多文学形式中,哪一种形式适合作家当时的内心冲动,他就会选择哪一种。
我的总体观察是,诗是张炜最擅长和最喜爱的文学形式。文学艺术的核心就是诗,他抓住了核心,就变得无所不能。小说、散文等只是外部形式不同,内在都是一样的。纵览张炜的所有创作,可以说,他只是在做同一件事,就是书写自己的“诗”。
《艾约堡秘史》,张炜 著,湖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