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杜邦泰尔执导《天上再见》(Au revoir là-haut)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卓别林。一场悲剧却以喜剧的面貌呈现,观众将抱着疑惑跟随角色流动。即使最后发现真的是以悲剧结尾,之前一百多分钟里浮光掠影的快乐和充满艺术感的空气,也应够为悲剧埋单。
影片改编自法国推理小说大师皮耶·勒梅特的同名小说,曾获得2013年的龚古尔文学奖。故事发生的时间距今大约100年,以三个一战退伍军人交织的战后人生描摹当时的法国社会。
从“描摹社会”这个角度来说,影片远未达到书中的深度和广度。它从“点”开始,两个小时的长度刚够发展出两条线索并把它们嵌和在一起。人物的塑造也不太立体。因为砍掉了很多书中情节,把剩余内容接合起来之后留给人物的空间已很逼仄。所以角色们总有一股梦游气息,恍惚中像牵线木偶般跳跃着完成情节,最后隐没在各自的未来里。
但它为什么仍然是一部好电影?2017年的凯撒电影节上,《天上再见》获12项提名,最后收入囊中的是这5个奖项: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摄影、最佳服装与最佳布景。
因为,诚然片中的角色像木偶,情节也像木偶戏一样并不复杂离奇(尤其鉴于原著作者是推理小说大师),但木偶戏也有木偶戏的独特魅力。填补角色和剧情不足的,是艺术抽象的魅力。
一战末期,46岁的老兵阿尔伯特(阿尔贝·杜邦泰尔饰)和青年士兵爱德华(纳威尔·佩雷兹·毕斯卡亚特饰)在经历了最后一场残酷战役后退伍。阿尔伯特在战役中险被长官普拉代勒(罗兰·拉斐特饰)击毙,滚入弹坑遭活埋,靠死马腹中的空气暂活,后被爱德华死命拖出弹坑。救了他一命的爱德华却被炸去下半张脸,在医院请求阿尔伯特把他的档案和一具尸体互换,在人世间把自己“注销”了。
一战后阿尔伯特、爱德华和普拉代勒的人生轨迹均发生重大改变。原本在中产阶层的银行职员阿尔伯特丢了工作和未婚妻;父亲是大银行家的爱德华成为隐形人,靠阿尔伯特为他抢来的吗啡苟活。
最风光的是普拉代勒。他是彻头彻尾的恶棍,种恶果最后食恶果。
战场上,在停战协议已下达的情况下他从背后击毙两位麾下士兵造成开战假象,换取局部战争再起,双方死伤无数。他的杀戮欲在战后自然地演变为对财富的渴望,不仅娶了爱德华的姐姐获得进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还开发了一门赚死人钱的生意——雇佣华人廉价劳工,用偷工减料的棺材埋葬战死的士兵,埋错也无所谓。
阿尔伯特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时候,具有绘画天分的爱德华却默默酝酿出一个赚钱的办法——广发战争纪念碑设计图册,先收钱,后建造,实际却是收了钱就逃跑。阿尔伯特在奔波中无意间重建起爱德华与父亲、他们俩人与普拉代勒之间的联系。他们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以举报的方法报复普拉代勒,方法比骗纪念碑钱正派得多。
影片中的三个士兵:阿尔伯特、普拉代勒和爱德华,前两位的面目是很清晰的,说太简单也不为过。阿尔伯特是失意的老实人,普拉代勒是华尔街大鳄式的冷血动物,但爱德华是什么?
他是不被父亲认可的艺术家,是被战争和对未来的无望、不被承认的失望压垮了的人。
“制造不存在的战争纪念碑”这件事可以有很多种解读方式,乃至爱德华刚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观众很容易以为他在借此编织一个讽刺战争的大阴谋。网一旦张开,必将震撼整个社会,剥掉发战争财的精英们的脸皮,这才符合“推理大师”作品的指向。
但大网意外收束到了一座奢靡的酒店。爱德华只是单纯地骗钱,然后赴酒店开派对挥霍,让宾客们对着战争始作俑者们的人偶泄愤。
在此之前,影片一直遵循古典的剧情发展,合情合理,巧合环环相扣却都在意料之中。魅力来源不在剧情,不在人物,而来自爱德华为自己设计的一副副面具(这些面具出自设计师Cecile Kretchmar之手)。
戴上面具,他从创造艺术的人成为艺术品,令人产生“艺术拯救人生”的虚幻希望。他用面具上可以移动的两撇黑色(代表嘴部)表达快乐与生气的情绪,贴满钱币似狮头的夸张头饰表达骗到巨款的兴高采烈。好像惨烈的现实一旦滑入艺术织造的梦境,一切就能发生彻底的改变。
爱德华刚开始为自己制造的面具虽然精美,但主要是为遮盖残缺的面部。后来他的面具逐渐有了自己的生命,糟老头、蒙眼狞笑的男人、蓝发的狭脸女人,为阿尔伯特制作的马头面具(头套),这些面具各具独立人格,消解了战争受害者、悲伤的艺术家爱德华的人格。除了制作面具、骗钱挥霍、报复普拉代勒、享受一些些和阿尔伯特和邻家小女孩的友情,爱德华的生命是空的。
最后的蓝色鸟人面具美丽得像被淬取的毒液。它越华美,面具下爱德华的生命就越衰弱。很多观众诧异于他竟然在得到父亲的谅解、尊重和赞许后化身飞鸟一跃而下。其实不难理解,面具-战争-残破的脸-不被理解/接受加在一起耗尽他的生命力,与其做工艺匠人诚实劳动过完下半生,不如玉碎。
爱德华就像性子烈的鸟关不了笼子。关起来,鸟扑腾用尽力气之后,一夜工夫就死了。
主题说是反战没错,但爱德华这样的“鸟人”,谁说不是飞向了自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