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本·奥斯特伦德去年得戛纳金棕榈奖的《方块》(The Square)本身就像一个方块,创作者和目标受众同属一个阶层,分享共同语境。这种小圈子的亲密感,让导演想传达的所有尴尬、矛盾、自私、自嘲和自省都能在心领神会中直抵观众。
和导演的前作《游客》(2014)相比,《方形》故事散漫,缺乏巧合、转折点和决断时刻。只有男主角克里斯蒂安(克拉斯·邦饰)在151分钟里每分每秒经历的涓滴变化,构成一幅题为“方块内外”的中高阶层群像。
首先要说明的是,导演奥斯特伦德并非像有些评论里说的“为了移民、难民和贫民把当代艺术、白左和新媒体往死里黑”。讽刺肯定有,但幸而他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观看和自省,没有因为崇高的道德感把弱势群体描绘成完美无缺的样子。他承认一条基本原则:每个群体都有比较好的人和比较坏的人,每个人内心也善恶并存,关键是能不能看清,以及除恶。
字面意义上的“方块”,是瑞典斯德哥尔摩一家高级当代艺术馆馆长克里斯蒂安正在操作的最新展览。创造方块的艺术家释义为:“方块是信任和关心的圣所,在它之内,我们同享权利,共担责任。”
艺术家良善的向往本来很平常。被高度发达的社会和高福利、高素质带来的安全感笼罩的人们,尝试一下在“方块”里更加卸下心防(看展前扔掉手机和钱包),互帮互助,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他们玩着小圈子里的游戏,用深奥的话语解释艺术和道德,对“方块”外的世界不甚了了也并不关心。
“方块”外有什么呢?奥斯特伦德设置了两个层面。一是移民、贫民和罗姆乞丐(就是吉普赛人啦)等弱势群体,二是象征野兽的闯入上流聚会的“人猿”(由“猩球崛起”系列特型演员泰瑞·诺塔里饰演)。
方块中的人们一面相信自己的艺术和理念,一面也只拿它当成方式而非目的。艺术家精心制作的砂土堆不小心被清洁工铲掉一块?莫找保险公司也别声张,悄悄照图片垅回原状就是了。
男主角克里斯蒂安长期在“方块”里游刃有余地帅着,直到遭遇街头骗局,决定找回手机和钱包而启用群投威胁信的方式,他的“方块”这才破了。
前面说过,导演奥斯特伦德不是想贬一方褒一方。找手机的过程中,馆长克里斯蒂安和下属在低收入街区的怯懦样固然可笑,街区里以霸凌开特斯拉的富人为乐的人也绝不是真善美的化身。同样,克里斯蒂安出于教养给罗姆乞丐买汉堡,女乞丐颐指气使“不要洋葱”的无赖状,同样说明奥斯特伦德并非抱一颗圣母心而来。
但要呈现复杂的社会又很不容易。《方块》想呈现的议题有很多,一系列事件虽是围绕馆长克里斯蒂安发生,视点却逐渐后退,呈现更立体的图景。
影片的后半部分跨出“方块”,直接祭出“人猿”冲击上流社会翩翩聚会的高潮,再从大众媒体的角度交叉审视“方块”里的人。
“人猿”一场戏可以代入很多隐喻。艺术馆大宴尊贵的赞助人,重头戏是放入“人猿”,让宾客们体验身处丛林面对兽类的生死时刻。开演前克里斯蒂安提醒宾客:人弱则为野兽知,为自保须尽量让自己隐没在人群中无声无息,最大限度地把危险留给别人。
人猿在大厅里巡梭挑衅,宾客从嬉笑到垂头静默自保,最终反抗,一拥而上殴打人猿解救女宾客的全过程,既像二战爆发前后的欧洲各国形势,也很像是欧洲收容难民的寓言——接受、沉默、忍耐、爆发。
即使对这场戏没有任何联想,它也能让人有入骨的恐惧。这场戏之前有过一次预热,艺术馆请来大师对谈,却被台下患“抽动秽语症”的观众频频打断。观众碍于教养宽容了这个荒唐的场景,此时忍让和礼貌的法则仍是行得通的。
被文明驯化很久的人,常常处在绝对安全的幻觉中。人们安全到需要花钱买危险的刺激,真正危险来临却失去本能反应。不用敲警钟,敲了也没用,导演拍这场人猿失控的大戏,也不过是群嘲一下,让观众代入以观自身。
最后的高潮是典型的“方块人”左右手互博。因为艺术馆宣传“方块展”的视频里把乞丐小女孩和小猫咪炸得粉碎而引发公愤,馆长克里斯蒂安引咎辞职,召开新闻发布会。
发布会的风向从“怎么可以对弱势群体毫无同情心”,迅速转至“如果因为一个有伤风化的虚构视频就辞职,言论自由的底线将被你拉低”。
任凭他如何解释这个视频与己无关,辞职乃因职业限制而非个人原因,都无法满足刁钻的记者们。而记者,又何尝不是最深谙“以夸张制造话题”的群体?此刻全变成正义的化身。艺术馆的市场部也非等闲,市场部老大趁此机会告诉记者们展览相关资讯的下载地址,完美地为展览作了广告。
至此影片画了一个圆。从“方块”内人们的种种,短暂地跳出和“野兽”照面,最终仍旧回到“方块”,默契地在共同语境下探讨问题。对他们来说,弱势人群仍然只是画外音,纸上谈兵才是要紧事。
唯一有改变的是克里斯蒂安,他终于决定向贫民区的小男孩道歉。此前他为追回财物在小男孩住的公寓广发威胁信,导致这个暴躁小孩被父母怀疑做贼而关了禁闭。可惜小孩已搬走,赎罪的大门关上了。
一部改良主义的小品,没有多深刻,但搔到一部分人的痒处。如果你也自认为在文明世界如鱼得水,试试这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