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宽,临流独坐图
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誉,博物通古,每评画,多有识见。他在评北宋范宽的《临流独坐图》时,认为此图“真得山静日长之意”。这个“山静日长之意”蕴涵着中国艺术的一篇大文章。他突出了“静”在中国画中的地位。
黄公望说:“诗要孤,画要静。”这里包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
关于山静日长,历史上曾有热烈的讨论,它始于宋代唐庚(字子西)的一首《醉眠》诗。诗这样写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唐子西并不是一位太出名的诗人,但他这首诗却非常著名,它描绘的是艺术家期望超越的境界。宋代罗大经写道:“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鲜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他在唐子西的诗中识得人生的韵味,体会到独特的生命感觉,他以自己的生命来映证此诗境。
时间是一种感觉,阳春季节,太阳暖融融的,我们感到时间流淌也慢了下来。苏轼有诗谓:“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在无争、无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静寂的,一日有两日,甚至片刻万年的感觉都可以出来。正像元代一位诗人所说的:“懒出户庭消永日,花开花落罔知年。”(郑元明)
清代安徽画派画家程邃(公元1605-1691年),字穆倩,号垢道人,画山水喜用焦墨干笔,浑沦秀逸,自成一家。他是名扬天下的篆刻大家,融金石趣味于绘画之中,其画笔墨凝重,于清简中见沉厚。上海博物馆藏有他的山水册页,十二开,这是他84岁时的作品,风格放逸。其中一幅上有跋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此二语余深味之,盖以山中日月长也。”这幅画以枯笔焦墨,斟酌隶篆之法,落笔狂扫,画面几乎被塞满,有一种粗莽迷朦、豪视一世的气势。这画传达了艺术家独特的宇宙体验。表面看,这画充满了躁动,但却于躁中取静。读此画如置于荒天迥地,万籁阒寂中有无边的躁动,海枯石烂中有不绝的生命。
程邃,千岩竞秀图
由艺术家山静日长的体验,使我联系到中国画永恒感的问题。这是一个很玄妙的问题,但在中国画家的笔下,却又是具体的,是你只要细心体会就可以发现的。这种永恒感其实是一种真实的人生感受,并非为哲学家所专有。可以这样说,不了解中国画家对永恒的追求,可能有很多画就读不懂。
倪云林的《容膝斋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云林生平的重要作品。此画的构图并没什么特别,是云林典型的一河两岸式的构图,画面起手处几块顽石,旁有老木枯槎数株,中部为一湾瘦水,对岸以粗笔钩出淡淡的山影,极荒率苍老。这样的笔墨,真要炸尽人们的现实之思,将人置于荒天迥地之间,去体验超越的情致。一切都静止了,在他凝滞的笔墨下,水似乎不流,云似乎不动,风也不兴,路上绝了行人,水中没了渔舟,兀然的小亭静对沉默的远山,停滞的秋水,环绕幽眇的古木,静绝尘氛,也将时间悬隔了。这可能就是永恒了。
倪瓒,容膝斋图
倪云林在题钱选《浮玉山居图》跋中有诗道:“何人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至人不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日。”山静日自长,千年如一日,这就是云林理解的永恒,永恒感不是抽象的道、玄奥的终极之理,就是山自白云日自闲,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心不为物所系,从容自在,漂流东西,就是永恒。永恒就在当下。
钱选,浮山玉居图
云林有一诗写道:“逍遥天地一闲身,浪迹江潮七十春。惟有云林堂下月,于今曾照昔年人。”他超越乎两间,感受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永恒精神。
佛教将时间分为三际:过去,现在,未来。时间在流动,转眼就是过去,人们具体的生活是在时间中展开的,时间裹挟着欲望,岁月昭示出生命的短暂。时间催促着人,时间也会引起人的嗟叹。有很多中国艺术家看到这一点,他们要“断三际”,要“高蹈乎八荒之表,抗心乎千秋之间”,要挣脱时空的束缚,放飞自己;要揭开时间之皮,看看其中所隐藏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中国哲学原本强调于极静中追求极动,从急速奔驰的时间列车上走下,走入静绝尘氛的境界,时间凝固,心灵从躁动归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无冲突中自由显现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府的情,种种难以割合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这种宁静中归于无。如苏轼诗中所说:“此心初无住,每与物皆禅。”心灵无迁无住,不沾不滞,不将不迎,时间的因素荡然隐去,此在的执着烟飞云散,此时此刻,就是太古,转眼之间,就是千年。千年不过是此刻,太古不过是当下。
沈周对山静日长的境界,有很深的体会。沈周诗云:“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他在《策杖图轴》中题诗道:“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遗世虑,泉石是霞居。云白媚涯客,风清筠木虚……”沈周一生在吴中山水中徜徉,几乎足不出吴中,这样的地理环境对他的画也产生了影响。在太湖之畔,在吴侬软语的故乡,在那软风轻轻弱柳缠绵的天地,艺术也进入了宁静的港湾,吴门画派的静,和地域显然是有关系的。
“马蹄不到清阴寂,始觉空山白日长”,这是文征明的题画诗。作为明代吴门画派的代表画家之一,文征明是一位具有很深哲思的艺术家,不同于那些只能涂抹形象色彩的画匠们。他生平对道禅哲学和儒家哲学有较深的浸染。他的画有一种哲理的色彩,不是说他用画来表达观念,而是说他以画来传达对宇宙人生的理解,而不是以形写形,以色貌色。
文征明的画偏于静,他自号“吾亦世间求静者”——他是世界上一个追求静寂的人。为什么他要追求静寂?因为在静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长。静寂不仅和外在世界的闹剧形成对比,静寂中也可对世间事泊然无着染,保持灵魂的本真。静寂不是外在环境的安静,而是深心中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却了时间,艺术家与天地同在,与气化的宇宙同吞吐。他说,他在静寂中,与水底行云自在游。
《真赏斋图》是文征明的代表作品之一。真赏斋是他一位友人藏书会客之所,他80岁时,画过此图,此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八年后,又重画此图,该图今藏国家博物馆。后者虽然笔法更加老辣,但两画形式上大体相似,表现的境界也大体相同。在他的暮年,似乎通过这样的图来思考宇宙和人生。88岁时所作的这幅《真赏斋》,画茅屋两间,屋内陈设清雅而朴素,几案上书卷陈列,两老者坐对相语。正是两翁静坐山无事,静看苍松绕云生。门前青桐古树,修篁历历,左侧画有山坡,山坡上古树参差,而右侧则是大片的假山,中有古松点缀,细径曲折,苔鲜遍地。所谓老树幽亭古鲜香,正其境也。
文征明,真赏斋图
正像蔡羽题文征明的《仿李唐沧浪濯足图》所说的:“盘山石壁云难度,古木苍藤不计年。”“不计年”正是此中之思。藤蔓萝薜是造园中必不可少的,它也常入画家之笔中,甚至影响了书法,如赵子昂以紫藤法写行草,吴昌硕用紫藤法写石鼓。在绘画中,画家对藤蔓的布置非常用心,如王蒙的《长夏山居图》画长松亭亭,古藤缠绕;唐棣的《古藤书屋图》,古藤在画面中盘桓,甚见古意。古木苍藤,使岁月退隐了。
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绿荫长话图》,是文征明生平著名作品。画为高远构图,近景处两人在绿荫下静坐对语,其恬淡神情跃然欲出。其上岩壑间有一小道曲折伸向山林深处,两旁老树兀立,怪石参差,间有小桥亭屋,一水泻出于两山之间,构图虽繁密,但是工整细致,境界宁静而幽远。整个画面有一种云闲水远的意味,在静境中透露出无限的生机。上有一诗道:“碧树鸣凤涧草香,绿阴满地话偏长。长安车马尘吹面,谁识空山五月凉。”诗画相映,突出了静寂的氛围。
文征明,绿茵长话图
中国画有追求静净的传统,这方面的理论很丰富。清恽南田甚至以“静净”二字来论画。他说:“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什么叫做天游?天游,就是儒家所说的上下与天地同体,道家所说的浑然与造化为一。天游,不是俗游,俗游是欲望的游,目的的游,天游,是放下心来与万物一例看。对此境界,南田曾有这样的描绘:目所见,耳所闻,都非吾有,身如槁木,迎风萧寥,傲睨万物,横绝古今。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了。
南田的画以静净为最高追求。上海博物馆藏有南田仿古山水册页十开,其中第十开南田题云:“籁静独鸣鹤,花林松新趣。借问是何世,沧洲不可度。毫端浩荡起云烟,遮断千峰万峰路。此中鸿蒙犹未开,仙人不见金银台。冷风古树心悠哉,苍茫群鸟出空来。”南田在画中感受不知斯世为何世的乐趣。
荆浩,匡庐图
中国山水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谛听这永恒之音的。五代北宋山水画的传统充满了荒天邃古之境,看看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就使人感觉到,这样的山水“总非人间所有”,纷扰的尘寰远去,喧嚣的声音荡尽,这是一片静寂的、神秘的天地。传说唐末五代的荆浩,隐居太行山之洪谷,于禅理尤有会心,当时邺都青莲寺大愚和尚向他求画,并附有一诗云:“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树下留盘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藉墨烟浓。”荆浩心领神会,作大幅水墨山水,并附诗一首:“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花一展,兼称空苦情。”荆浩画的就是静寂神秘的山水,峰峦迢递,气氛阴沉,寒树瘦,野云轻,突出深山古寺的幽岑冷寂气氛。荆浩所画的这幅图今不见,从其流传《匡庐图》中也可看出他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