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7cm×27.3cm无年款(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

须磨氏曾如此形容齐白石：

他的山水画，在运用接近原色色彩的这一点上，具有印象派的作风，但骨子里却未舍弃宋元画风，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作品，被外国人赞誉为东方塞尚。[33]

相较于印象派追求外光与色彩的变幻，白石老人除有《松堂朝日图》这类印象派式的山水外，《宋法山水图》和《桂林山》这类独特的山水画，则和后印象派强调抒发画家的自我感受和主观情绪有异曲同工之妙。

齐白石的家乡并无高山，在北京定居之前，齐白石曾游历桂林、华山、庐山等，像《宋法山水图》《桂林山》这样巨幅的奇特山水景观图，多是以记忆中残留的风景作图而成。[34]画中更为新奇的是，独特的山块配置表现手法，而此类似的巨嶂山水画法也可在早年的《借山图》中窥见一斑，虽然笔意完全不同。陈师曾等国粹派画家在中国画学研究会除倡导学习明末清初的“独创主义者”外，也力追宋元大师的风格。此外，民国初期改良派(或折衷派)“羊城中间派”(即岭南派)的画家高剑父(1879—1951)因为受到“日本画”的影响，主张吸取各国科学的技法以使中国画现代化的同时，也提倡要有学习“古典”的精神气韵，理趣兼到，因而有“新宋画”的诞生。白石老人此类独特的巨嶂山水，可以说是集各家之大成，且呼应了20世纪初中国山水画的时代风格。

另外，有趣的是，《桂林山》一图上面的款识写道：

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熟桂林山。甲子春三月，为汇川先生画并题。齐璜白石山翁。

此段款识说明齐白石不是高举荆浩和关仝等古代大师的流派，而是要画出自己胸中的丘壑。老人日后甚至写道：

余画山水二十余年，不喜平庸。前清以青藤、大涤子外，虽有好事者论王姓(王翚)为画圣，余以为匠家作。[35]

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丢弃甚至是鄙视其早年在湖南所学习的“四王”山水。白石老人在北京画坛不再是“未称己意”“生涯落寞”，而是充满自信“夸出宗派”，并在国际艺坛大放光彩的中国画家。

三、中外收藏品味之异同

中日两国在艺术收藏品味的差异，早在宋元时期就已彰显出来。[36]齐白石在近代中国画坛的崛起，除陈师曾的慧眼发掘与影响外，和日本的收藏品味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齐白石、吴昌硕(1844—1927)等人于国际间的评价，和日本“南画”等鉴赏界的收藏品味，有着密切的关系。

“南画”(在日本也称“文人画”)于日本幕府时代末期到明治初期(明治十五年以前)，在日本画坛仍普遍受到欢迎。19世纪80年代，东京帝国大学哲学教授费诺洛萨(ErnestFenollosa，1852—1908)在日本画坛力斥“南画”，因为他认为“南画”只知模仿，缺乏创新，属于一种主观性的绘画。[37]其断言，只有狩野派的发扬光大，才是日本画唯一的生路，此观点使“南画”在19世纪末的日本画坛一直不被欣赏，甚至加速凋零。一直到1917年左右，为了可以建构与西方文化抗衡的东洋文明特征，文人画在日本学者泷精一(1873—1945)、大村西崖(1868—1927)等人的主张下，才再次受到重视。[38]虽然如此，从幕府时代末期到大正时代，崇尚中国汉学的日本儒学学者、画家，甚至外交官，都一直积极地在收购中国画家的作品，当时最受欢迎的画家应该就是海派的任伯年(1840—1895)、吴昌硕及被列为国粹派的齐白石等。齐白石的山水画除继承中国宋代真景图的传统元素外，也出现了如日本南画家池大雅(1721—1776)、与谢芜村(1716—1783)等富有文人画审美趣味的表现。但从姚华和须磨等人的言论与回忆录可以得知：齐白石极富个性化与创新的山水画，即使在日本或西方收藏界深受欢迎，但在20世纪20年代晚期和30年代初期的中国主流画坛仍不受青睐。

20世纪20年代的日本和欧洲在中国艺术收藏的市场与绘画发展上扮演相当重要的地位，当时的收藏家除日本的须磨弥吉郎和渡边晨亩等外，还包括来自法国的画家克罗多、捷克的画家齐蒂尔(Vojtech   Chytil，1896—1936)和马棣内(Josef   Martinek，1888—1976)等。马棣内于1907年来到上海居住，于20世纪20和30年代在英国海关驻上海第三办事处担任主任，并在中国当时的古董与古画买卖市场上相当活跃。[39]艺术家齐蒂尔于1921年被派到北京的捷克斯洛伐克领事馆任职，1922年曾在北京饭店大会堂展出他的水彩画，在三天内就卖出了60幅左右的作品。受到北京有关当局的聘请，1923年齐蒂尔正式任教于北京国立艺专西洋画系。1926年12月，“北京美术学院”(Peking   Institute of Fine   Arts)[40]在北京举办了一个作品展，参展的人除齐蒂尔外，还有当时也在北京国立艺专任教的法国教授克罗多等。[41]齐蒂尔当时与中国很多传统画家密切交往，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齐白石。1932年，齐蒂尔又回到中国，并长住了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其致力于收藏当时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尤其是以齐白石为首。目前布拉格国立美术馆(The   National Gallery in   Prague)所藏约60多幅齐白石的作品，都是齐蒂尔当时的收藏。齐白石的艺术思想或风格是否有受到克罗多或齐蒂尔等西方画家的影响，仍有待进一步的研究。但可以肯定的是，齐白石独特且具有个性的山水画风格，与19世纪末以来西方主张表现艺术家主观世界的现代性精神完全吻合。

须磨弥吉郎曾将近代中国画坛分为“国画超然派”“羊城中间派”和“京沪洋画派”，此三派的特色分别为“遵循中国传统，超脱于时代潮流的水墨画”，“以广州为中心，兼融中西绘画技法的创新水墨法”(即岭南画派)，以及“以北京、上海为中心的西洋画”。[42]在“国画超然派”的画家中，须磨将齐白石列为首位，因为，对须磨来说，“国画”的定义是：

既能维持“自古即达到世界水平的中国绘画艺术价值”，又能兼融“时代潮流和个人感性表现”的“现代中国绘画”;要言之，也就是既保有中国传统的艺术价值，又增添了西洋近代美术的各种表现和美学。[43]

以上种种，说明在20世纪20年代齐白石备受当时西方艺坛与中国现代派画家的肯定。在日本及欧美画家或收藏家的眼中是充满现代性与创新的，但在20世纪20年代的北京画坛中却被认为是“恶作”，少人问津，这也是今天许多白石老人独具特色的山水画都流落在他国博物馆或藏家手中的重要原因。

四、结语

因为胡沁园等众多师友的帮忙，齐白石从民间画工渐渐地走入文人圈。也因为受到中国传统文人思维的浸润，白石老人开始创作山水画。早在“五出五归”时期，白石老人的山水画作品就已展现出其独有的拙趣。齐白石的许多山水画构图、用色与技法甚为奇特，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完全与同时代的西方现代艺术思潮相呼应。不同于高剑父、林风眠或徐悲鸿等画家曾赴日或赴法学习现代艺术，齐白石独具现代特色的山水画可以说是出自中国绘画的深厚传统与齐白石自身呼应时代的变革。虽然白石老人在过去的画史书写里，一直被列为维护传统的国粹派，但从其山水画风格与美学底蕴分析，其画作是不折不扣与现代性谋合。

(作者：林素幸台南艺术大学艺术史学系副教授)

(文章选自《齐白石研究》(第六辑))

注释:

[1]齐白石口述，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述(插图珍藏本)[M].台北：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1：69-75;郎绍君.寸心如诉故人知：齐白石的交友与知己[J]//典藏古美术.台北：典藏艺术家庭股份有限公司，2002(115)：54.

[2]同注[1]：99-100;王纪潮.齐白石的文人身份简论[M]//人巧胜天齐白石书画展：辽宁省博物馆藏精品.台北：历史博物馆，2011：35.

[3]齐白石.癸卯日记、寄园日记[M]//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上).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41-145;笔者在此特别感谢广州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蔡涛教授及北京画院吴洪亮副院长的引介与协助，尤其吴洪亮副院长的帮忙，使笔者于2016年12月访问画院时能目睹白石老人此重要作品，并获得相关图片。

[4]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115-117.

[5]同注[4]：42.

[6]齐白石.己未日记[M]//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上)[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197.

[7]同注[6]：198.

[8]同注[1]：120-122.

[9]Michael   Sullivan. Art and Artists of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Berkeley, Cali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 P:   8;[英]迈克尔•苏立文著，陈卫和，钱岗南译.20世纪中国艺术与艺术家(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38;Aida Wong,“A   New Life for Literati Painting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Eastern   Art and Modernity, a Transcultural Narrative?,”Artibus Asiae, Vol.60,   No.2(2000),   305-311;包华石.现代主义与文化政治—中国体为西方用[M]//自觉与中国现代性的探询—中国现代美术之路系列研讨会文集之一：香港研讨会.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126-144.

[10]同注[1]：128.

[11]齐白石.壬戌纪事[M]//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下)[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325.

[12]同注[1]，第135，137页;王振德，李天庥辑注.齐白石谈艺录[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9：58.

[13]《白石老人自述》(插图珍藏本)一书翻译为克利多，见140页.

[14]万青力.画家与画史[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7：109.

[15]同注[1]：139;同注[14]：111.

[16]同注[14]：111.

[17]同注[1]：140.

[18]齐白石.齐白石画册[M].上海：中华书局，1932.

[19]在此特别感谢康雨乐先生协助获得此书的相关资料。

[20]薛永年.民国初期北京画坛传统派的再认识[J].美术观察，2002(4)：48;石守谦.名山奇胜之旅与二十世纪前期中国山水画的现代转化[J]//旅行的视线.台北：阳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院，2012：13-67;石守谦.山鸣谷应：中国山水画和观众的历史[M].台北：石头出版社，2017：359-373.

[21]薛永年.民国初期北京画坛传统派的再认识[J].美术观察，2002(4)：48-49.

[22]陈师曾.文人画的价值//中国绘画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0：141-147.

[23]婴行.中国美术在现代艺术上的胜利[M]//近代中国美术论集：艺海钩沉(四).台北：艺术家出版社，1991：81-103.

[24]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98;董宝厚.《石门二十四景图》研究[M]//人巧胜天：齐白石书画展：辽宁省博物馆藏精品.台北：历史博物馆，2011：55-56.

[25]董宝厚.《石门二十四景图》研究[M]//人巧胜天：齐白石书画展：辽宁省博物馆藏精品[M].台北：历史博物馆，2011：55-56.

[26]“独创主义者”(The   Individualists)此语出自中国艺术史学者高居翰(James Cahill, 1926- 2014)《Chinese   Painting》一书，其指没有追随明末董其昌“正统”风格的画家，如石涛、八大山人等。参考James Cahill. Chinese   Painting(Switzerland, Geneva: d’Art Albert Skira, 1995), 169-184.

[27]齐白石.白石诗草[M]//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诗稿(下)[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441.

[28]顾雪涛.齐白石与姚华关系考[J].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4)：134.

[29]同注[28]：138.

[30]同注[28]：136.

[31]西上实.须磨コレクションの形成と记录性中国近代绘画研究者国际交流集论文集[M].日本京都：京都国立博物馆，2009：162.

[32]齐白石.白石诗草[M]//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诗稿(下)[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327，396.

[33]吴孟晋著，苏玲怡译.他，澎湃的中西外交艺动：一位外交官眼中的中国近代绘画—须磨弥吉郎论东西方艺术.中国书画.日本收藏—关西百年收藏记事[M].台北：典藏艺术家庭股份有限公司，2015：40.

[34]京都国立博物馆.中国近代绘画と日本：特别展览会[M].日本京都：京都国立博物馆，2012：286.

[35]同注[4]：99.

[36]米泽嘉圃著，林宏作译.日本请来的宋元名画(上)[J].故宫学术季刊，2013(4)：55-66.

[37]Ernest   F.Fenollosa, Epoch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Art: An Outline History of   East Asiatic Design(San Diego: CA: Stone Bridge Press, 2007), 526-530;   巫佩蓉.二十世纪初西洋眼光中的文人画：费诺罗莎的理解与误解.艺术学研究[J].2012.(10).中坜：“中央大学”艺术学研究所，2012：98-103.

[38]刘晓路.大村西崖和陈师曾：近代为文人画复兴的两个异国苦斗[J]//故宫学术季刊15:3.台北：故宫博物院，1998：115-128+左7;Aida   Wong,“A New Life for Literati Painting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Eastern Art and Modernity, a Transcultural Narrative?”, 305-323.

[39]Ladislav   Kesner,“The Chinese and Tibetan Collections in the National Gallery,   Prague”, Orientations , Volume 22, Number 8, August 1991, pp. 24-25.

[40]北京美术学院这个组织是由在北京生活的欧洲人和美国人于1919年所组成，但也包括中国人，如画家金城。相关活动请参考贝米沙著，周蓉，黄凌子译.布拉格的东方眼：捷克画家齐蒂尔研究[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7：17-27.

[41]Oldrich   Kral,“Vojtech Chytil-A Czech Painter in Beijing,”Orientations, Volume   22, Number 8, August 1991, pp.26-32; Michael Sullivan, Art and Artists   of Twentieth-Century China ,   43;贝米沙著，周蓉，黄凌子译.布拉格的东方眼：捷克画家齐蒂尔研究[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7：24-26.

[42]同注[33]，第40页。

[43]同注[33]，第41页。

来源：北京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