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七月,将至七夕,又到了祈愿“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节令。随着七夕成为独立的节令,我国古代出现了大量关于七夕的诗词作品,其中最为家喻户晓的大约就是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此外,再选取几首各有特色的重要诗词,以飨读者并致祝福。
盛唐气象——沈佺期《七夕曝衣篇》
沈佺期的《七夕曝衣篇》是作者歌行体的代表作之一,作者以其一贯华丽的笔墨描写出武朝时期宫廷中七夕奢侈的节日气象。据《岁时杂记》,诗前有小序:“按王子阳《园苑疏》,太液池边有武帝曝衣阁,至七月七日夜,宫女出后衣登楼曝之,因赋《曝衣篇》。”借西汉武帝事喻当朝。可见由汉至唐,七夕均有曝衣晒书的习俗,大约由于刚经过潮湿的雨季,需要借秋日的干燥晾晒衣物,这一风俗一度盛行,如王隐《晋书》记载了司马懿装病辞官,曹操派人查看,正逢司马懿在七月七日出门曝书,曹操大怒的故事。《世说新语》中也记载了西晋时期阮咸家贫,住道南,见道北的族人于这一日晒衣,皆光彩夺目,于是也用竹竿挑出“大布犊鼻”(即短裤)晾晒,并自嘲道:“未能免俗,聊复尔耳。”《世说》又有郝隆七月七日日中仰卧,人问其故,曰“我晒书”的趣事,令人捧腹。唐以后,这一风俗仍在一些地域流行,时有记载。
《曝衣篇》中描写了宫廷七夕之夜的奢侈富丽,罗列了灯火楼台的盛景、香气氤氲的氛围、宫中女娥的美貌与盛妆、富丽堂皇的陈设与飨宴欢会之景。诗中除曝衣外,也出现了结长命缕、出示绣品(“上有仙人长命绺,中看玉女迎欢绣”)的习俗记录。诗的最后才能见出作者的写作原意:“椒房金屋宠新流,意气骄奢不自由。汉文宜惜露台费,晋武须焚前殿裘。”作者作为侍奉御前的宫廷诗人,借汉文帝罢修露台与晋武帝殿前焚裘的典故,委婉地表达了对这种奢侈风气的不满与劝诫。
李杨爱情与长生殿主题
白居易的《长恨歌》是另一首与七夕有关的代表作品,诗歌最后四句:“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作者杜撰了一个不见于历史记载的“七夕定情”事件,赋予了七夕节令另一个长盛不衰的浪漫主题:李杨爱情。自《长恨歌》后,这一故事经过了多方演绎,唐代的李商隐的《马嵬》、元代白朴的《梧桐雨》和清洪升的《长生殿》等,都是对这一主题的著名演绎。
李商隐的《马嵬》其二最为著名:“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中晚唐诗人的咏史诗不惧于对时局直露的讽刺,李商隐这首诗即为代表。这首诗不仅讽刺辛辣,翻案极巧,而且用典妥帖、对仗绝妙,是唐人七律的代表作之一。其中颈联的“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一贯被认为是七律中令人拍案的“绝对”。尾联则借梁武帝《河中之水歌》讽刺玄宗,与当时多数作者谴责杨贵妃祸国的角度相比,显然境界与视角更高一层。与之类似的还有清人袁枚的《马嵬》:“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清人洪升的传奇《长生殿》,这是李杨爱情故事的集大成之作,从名称即可以看出,剧本的主线就是围绕二人“长生殿七夕定情”而展开。《长生殿》创作历经十年,三易其稿,康熙二十七年(1688)完稿,一时传诵都下。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八月,洪升邀请好友赵执信、查慎行等在家中观剧,由于正逢孝懿仁皇后丧期,被御史黄六鸿弹劾,遂罢官,史称“长生殿案”。据清人笔记记载,这一事件中,黄六鸿针对的是洪升好友赵执信,赵执信康熙十八年(1679)中进士,年仅18岁,可谓少年得意,相传黄六鸿入都待选,携土特产与诗集拜见赵执信,赵执信收下特产,却送回诗集,云:“土物拜登,大集敬璧。”因此黄六鸿“衔之次骨”,至康熙二十八年(1689),赵执信等人国丧期观剧,黄六鸿趁机弹劾赵执信,并及洪升与查慎行。案发时,赵执信官至翰林院检讨,不过28岁,长生殿案后,不复为官,居家著述为生,因此清人有打油诗曰:“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剧《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查慎行也在此案后改名慎行(原名嗣琏),以为自警。事实上长生殿案背后的深层原因众说纷纭,这里只是作为一个与七夕相关的典故,以助谈资。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李商隐“七夕”诗
除李杨爱情外,李商隐还有一组专写七夕的诗作,也与传统主题不同,十分有特色。《辛未七夕》:“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诗作由牛郎织女故事入手,前三联都是七夕的固有主题,最后一联突然笔锋一转:既然知道要酬谢蜘蛛代为乞巧,怎么就没有人想到要去酬谢架桥的喜鹊呢?这首诗学者多认为是为令狐绹所作。李商隐早年得令狐绹之父令狐楚赏识,授之骈奏之学,归于幕下,好景不长,令狐楚逝世后,李商隐接受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邀请,入其幕下,并娶王茂元之女,由于王茂元与令狐父子实为党争中的政敌关系,因此李商隐被视为“背恩”,并从此沉沦下僚,终身不得志。此诗创作正值李商隐旧友令狐绹当政之时,因此在诗中,李商隐借乌鹊架桥的传说表达希望能够得到令狐绹接引的愿望(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又在末句感叹自己不如蜘蛛辈善于谋宦,因此难以得到时人赏识。
《壬申七夕》也相传是为令狐绹所作:“已驾七香车,心心待晓霞。风轻惟响珮,日薄不嫣花。桂嫩传香远,榆高送影斜。成都过卜肆,曾妒识灵槎。”“已驾七香车,心心待晓霞”言自己整装待发,汲汲盼望能够得到引见。“成都过卜肆,曾妒识灵槎”,用了张骞的典故,传说张骞曾沿黄河而上,见一男牵牛、一女织梭于河边,问此为何处,女为指路并以支机石相赠,后张骞路过四川,遇到卜者许平君,许平君言曾于当日见客星犯牵牛星,乃悟前所见者为牛郎织女。李商隐以许平君自喻,表达希望能够像张骞一样得到引荐的愿望。
李商隐的一生,多数处于不得舒展抱负的愤懑与孤独之中,他的很多诗歌既可以解读为求之不得的爱情诗,也可以解读为不得赏识的政治诗,这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朦胧意味,正是其诗的魅力所在。
欢情与别离
白居易《七夕》:“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一言道尽了七夕这一节令最为常见的主题。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一夕欢聚与时空的广大相对比,当然是值得珍惜又微不足道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相聚,既包含了别离的主题,又暗示了未来可期的相聚,因此给了古往今来的作者无限发挥的空间。
苏轼的《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这首词是七夕送别之作,体现了作者一贯清刚旷达的风格,开篇就表达了希望自己与友人不要学牛郎织女的悲态,应该像王子乔一样来去洒脱,凤箫声中,举手而去;下阕言友人从远处而来,如今又飘然欲去,不知归处,相逢相聚俱是前缘,因此更当珍惜今宵。因此陆游《跋东坡七夕词后》表达了对东坡词的赞赏:“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
与苏轼同时的晏几道的关于七夕的词作,也十分有个人特色。如《鹧鸪天·当日佳期鹊误传》:“当日佳期鹊误传。至今犹作断肠仙。桥成汉渚星波外,人在鸾歌凤舞前。 欢尽夜,别经年。别多欢少奈何天。情知此会无长计,咫尺凉蟾亦未圆。”在晏几道看来,这场欢聚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注定了长期的离别。晏几道的这种心态是与他的性格及人生经历有关的。晏几道出身名门,其父晏殊是宋前期著名的文臣,然而晏几道本人仕途并不得意,在晏几道的词作中,充满了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怀念与追忆,以及对现实残缺的怅惘。
将苏轼与晏几道的七夕词作一对比,可以看到两人性格与创作风格的迥然,也可以看到七夕这一节令固有的双重主题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