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令齐白石不好直接回应,也不能直接回应的,便是吴昌硕所说“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成大名”的讥评。首先,吴昌硕是画坛公认的领袖,更是齐白石衷心敬佩的前辈;其次吴昌硕是他恩人陈师曾的老师,齐白石也曾恳请拜于吴的门下,吴昌硕还有为齐白石写“润例”的抬举之恩。当齐白石听到了吴昌硕的讥评,其内心感受如何,旁人只能猜测。说不定吴昌硕当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但对齐白石而言,带来的却是铭心刻骨的伤痛,其感受超过画界任何一次对他的攻击。因为吴对齐的讥评散布很广,已被渲染,成为不少人诋毁齐白石绘画最有力的依据。对此齐白石又不能直接回应,但此事如骾在喉,不得不吐。他便采取了曲折的、迂回的方式进行间接的答复。这里既可以看出齐白石良苦的用心,也反映了他不屈不挠固执的性格。
齐白石选择了清代的大画家石涛来作为“皮毛”讥评的回应,其比较明显的有三处:
一、印章“老夫也在皮毛类”。边款:“老夫也在皮毛类,乃大涤子句也。余假之制印。甲子,白石并记。”此印刻于1924年,齐白石在二十年代中晚期到三十年代,其画作上多处盖有此印。
二、绘《芭蕉书屋图》[36],创作年代约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图上方作长跋:“三丈芭蕉一万株,人间此景却非无。立身误堕皮毛类,恨不移家老读书。”大涤子呈石头画题云:“书画名传品类高,先生高出众皮毛。老夫也在皮毛类,一笑题成迅綵毫。”白石翁画并题记。(图六)前一首为齐白石自作诗,后一首抄石涛诗。两相对照,齐白石向人表达出这样的意思:连石涛都说他自己是“皮毛类”,我现在“误堕皮毛类”。与石涛情况相同,我又何必介意呢?
图六 《芭蕉书屋图》局部
三、诗作《梦大涤子》:“皮毛袭取即工夫,习气文人未易除。不用人间偷窃法,大江南北只今无。”[37]齐白石这诗里叙述梦中还在与石涛交流“皮毛”问题,认为像我们这种袭取“皮毛”是很要工夫的,因为不是用的“偷窃”式的摹仿。如果说石涛都是“皮毛”,恐怕大江南北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皮毛”的大画家了。齐白石这里是借石涛来申述自己的冤屈。因为吴昌硕说齐白石只学了他的皮毛,让齐白石百口莫辩。事实上,齐白石的确实学过吴昌硕的画,但绝不是简单地摹仿皮毛。据胡佩衡回忆说:“记得当时我看到他对着吴昌硕的作品,仔细玩味,之后,想了画,画了想,一稿可以画几张。画后并且征求朋友们的意见,有时要陈师曾和我说,究竟哪张好,好在哪里,那张坏,坏在什么地方,甚至还讲出哪笔好,哪笔坏的道理来。这时齐白石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这种艰苦认真钻研的精神,真是使我们深为钦佩!”[38]通过胡佩衡亲睹齐白石学习吴昌硕的过程,使我们了解齐白石是从技术层面直到精神层面深入地学习吴昌硕的。如果硬是要说齐白石只学了“皮毛”,那么,这种“皮毛”却非浅层次的摹仿,而是花了大工夫的!
另外,关于“皮毛”问题,在齐白石诗集中屡屡出现。如《题陈师曾画》“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贵”。《释瑞光临大涤子山水画幅求题》:“长恨清湘不见余,是仙是怪是神狐。有时亦作皮毛客,无奈同侪不肯呼。”《天津美术馆来画征诗文,略先以古今可师不可师者,以示来者。》其第五首:“造化天然熟写真,死拘皴法失形神,齿摇不得皮毛似,山水无言冷笑人。”等涉及“皮毛”的诗至少有七、八首之多。由此可见,吴昌硕的“皮毛”的讥评,对齐白石的刺痛太深,真可谓深入了骨髓!方使齐白石久久不能释怀。至于齐白石为什么要选择石涛来作为讥评的回应?他在与胡佩衡一次私下谈话中,透露出了端倪。齐白石说:“大涤子画山水,当时之大名作家不许可,其超群可见了。我今日也是如此!”[39]齐白石认为自己与石涛遭遇十分相似:当时石涛为大名作家不许可,今日齐白石也为大名作家不许可。能配得上称今日大名作家者,齐白石心中恐怕是暗指吴昌硕了!
从崇拜的对象到赶超的对手
胡佩衡回忆齐白石说:“据我知道,他一直崇拜吴昌硕,只要见到他的精品就要买下来或者借来学习。”[40]启功先生也回忆齐白石的晚年道:“齐先生最佩服吴昌硕先生,一次屋内墙上用圆图钉钉着一张吴昌硕的小幅,画的是紫藤花。齐先生跨车胡同住宅的正房有一道屏风门,门外是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架紫藤,那时正在开花。先生指着墙上的画说:‘你看,哪里是他画的像葡萄藤(先生称紫藤为葡萄藤,大约是先生家乡的话。),分明是葡萄藤像它啊!’姑且不管葡萄藤与画谁像谁,但可见到齐先生对吴昌硕是如何的推重的。”[41]齐白石自己留下的文字中,很少论及吴昌硕的画,只有他在壬戌(1922年)日记中有简短的叙述:“四月廿六日,吴缶老后人东迈与陈半丁访余。后余至兵部洼半壁街五十六号邱养吾家,访东迈也。见邱家有缶老画四幅,前代已无人矣,此老之用苦心,来老(者)不能出此老之范围也。”[42]这里,齐白石认为吴昌硕的画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此时齐对吴可谓崇拜之至!但是,自1924年后,即画界传出吴昌硕“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成大名。”的风闻之后,细心的人会发现,齐白石在以后所记的文字中,绝口不提他学过吴昌硕的画。如他在1933年由齐白石口述,张次溪笔录的《白石老人自传》里,谈到他如何“衰年变法”,他只说陈师曾“劝我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这话正合我意。”“他对于我的画,指正的地方很不少,我都听从他的话,逐步改变了。”“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的话,自创红花墨叶一派。”对于陈师曾劝他放弃雪个冷逸的画风,而改学吴昌硕艳丽的金石味的大写意画风的情景,就避而不谈了。反倒是他的老友胡佩衡——是他“衰年变法”的亲睹者,在其著作《齐白石画法与欣赏》中,反复叙述了齐白石如何学习吴昌硕,如何善学吴昌硕,如何又吸取吴昌硕的技法又进一步创造的。世人才知道齐白石学吴昌硕的详细过程。甚至细心的还会发现,他对吴昌硕的称谓上,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1924年为界,齐白石以前的文字称“吴缶老”、“缶老”。以后的文字称“吴缶庐”、“老吴”、或直称“吴昌硕”。虽然齐白石仍然很佩服吴昌硕的绘画,但在言辞中,对其人似乎少了几分应有的敬重。
大凡艺术人才的成长,特别是大才的成长,除了内在的自身优秀素质而外,在成长的过程中,正反两方面的外在因素对其成才都起到重要的作用:正面的是要得到伯乐的赏识、鼓励、帮助与提携;反面的是要受到社会传统习俗的嫉妒、挤压、冷遇和讥讽打击。二者几乎是人才成长过程中不可缺少的际遇。现在人们谈论其人才成长过程,往往强调前者的作用而忽视后者。事实上,人才在习俗的反对、挤压中,往往能“变压力为动力”,使之成为顽强奋斗的另一种精神力量。这个因素的反激作用,在齐白石身上显得尤为突出!
启功先生“年十九,经贾老师介绍入中国画学研究会。从吴镜汀先生问业。”[43]他风闻关于吴昌硕说“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成大名”一事,应该是在中国画学研究会内部。时间大约也应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吧。就可见风闻流传之广远。因为齐白石曾私淑吴昌硕,吴昌硕也曾有恩于他。此事对齐白石而言,真是有难言之隐!在内心深处反激了他要跳出吴昌硕的影响,尽快摆脱“皮毛”之讥,加剧了他必须自创独立的艺术风格想法。更甚者,激发了他要与吴昌硕对峙。或要甚至超越吴昌硕的雄心!
《白石老人自传》中齐白石说:“同乡易蔚儒(宗夔),是众议院议员,请我画了一把团扇,给林琴南看见了,大为赞赏,说:‘南吴北齐,可以媲美’。他把吴昌硕跟我相比,我们的笔路,倒是有些相同的。”[44]林琴南说“南吴北齐,可以媲美”,是在1920年的事。此际齐白石正在“衰年变法”,正在“我欲门下为走狗”苦学吴昌硕。因此,“他把吴昌硕跟我相比,我们的笔路,倒是有些相同的”的话,反映出的思想不是齐白石1920年时的思想,而是1933年口述《自传》时的思想。从其隐隐自傲的语气中,泄露了此际的齐白石,确有想“南吴北齐”与之对峙的雄心。齐白石在其晚年还私下对老友胡佩衡说,他“一生没有画过吴昌硕。”[45]胡佩衡认为这是齐白石虚怀若谷的谦逊。其实,这话反道出了齐白石一直不敢说出,而后半生一直在暗中努力做的一件事,即以吴昌硕为对手,要超过吴昌硕!
只有自创艺术风格,才是“衰年变法”成功的标志。才有与吴昌硕对峙,甚至超越的可能。
齐白石如何“衰年变法”?论述者可谓多矣,这里就无须再费笔墨。他“衰年变法”成功的时间,胡佩衡说:“我们了解白石六十五岁(1927年)前后的作品和以前大大不同,已经看不出来哪里是‘八大山人’,哪里是‘徐青藤’,哪里是‘吴昌硕’了,我们看到的只是‘齐白石’,老人的变法终于成功了。”[46]这与齐白石自述“十载关门始变更” [47]相吻合。
图七 《赠胡生鄂公序》局部
齐白石的书法与篆刻,同样也经历了“衰年变法”的历程。其书法早年学何绍基,后来又学《爨龙颜碑》、《郑文公碑》和李邕的《岳麓寺碑》、《云麾将军碑》,又学金农的楷书和郑板桥、吴昌硕的行书,得力于金农与郑板桥为多。篆书学《三公山碑》、《秦诏版》、《天发神谶碑》,这些碑刻学的人很少,因而很容易突出,也易自成风格。齐白石书法以篆书成就最高,个人风格也明显。从1924年3月所书的《赠胡生鄂公序》就可见《秦权》和《天发神谶碑》对他的影响。其篆书风格也初见端倪。(图七)而1924年12月所书《喜看不厌》篆联,变圆为方,亦篆亦隶,已经演绎出了一种新颖的篆体。此联为齐白石风格成型的初期作品。(图八)由此,也可看出齐白石探索书法之途径与勤奋。
图八《喜看不厌》篆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