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人周处已逝世1700多年了，但他的知名度至今仍很高，初中语文课本上选有他改过自新的典型“事迹”。其实“悔过”只是周处辉煌一生中的小插曲，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他之所以名垂青史，首先因为是一位忠直大臣，一位刚正不阿的监察官。

据说周处年少时横行霸道，乡里百姓把他与山上猛虎、水中蛟龙并称“三害”。周处后来射虎斩蛟，又赴吴县向著名学者陆家兄弟请教，于是改过自新，美名传扬。

周处读书台门头

其实这个故事的可信程度很低。周处生于公元240年，他当作老师请教的陆云生于公元262年（其兄陆机生于261年）。如果周处年轻时是20岁，那么陆家兄弟此时还没有出生呢。其实记载这个故事的《世说新语》本来就是笔记小说。初唐的《晋书》抄袭这个故事，是把南朝文人的创作当作了信史。

周处是否恶少且不去理它，反正他一踏进官场，就是个很不错的清官。周处先是任吴国的“东观寺丞”和“无难督”。吴国于公元280年投降了晋朝，周处又陆续担任了晋朝的新平太守、广汉太守和楚国内史等地方官。他在地方官任上，颇有政绩。在这个战乱刚过去的短暂和平时期，他抚和“戎狄”（西北少数民族），决断积案，淳化风俗，掩埋野骨，于是“雍土美之”“远近称叹”，硬是造福一方。周处还在学问上有所造诣，先后写出了《默语》《风土记》和《吴书》等著作，是一个学者型的官吏。

陆机（左）、陆云（右）像（清人绘）

周处后来当了御史中丞。御史中丞是御史台长官（相当于监察部长），代表君主监察各级官吏，具有弹劾百官的职权。三国时代，魏国在北方，吴国在南方；而晋国则是司马氏篡魏后的新国号，晋朝的官吏自然大都是北方人。因而，晋初南方人入朝做官的极少。南方人周处能在满朝官员皆北方人的情况下被委以重任，足见朝廷对他的器重。周处对此是非常感恩戴德的，决心忠于职守，竭力报答朝廷的知遇之恩。

周处忠诚耿直、嫉恶如仇、不畏权势的品格非常适合当监察官，但又特别不适宜当监察官。晋朝是一个衰败得极快的朝廷，司马氏几代人费尽心机、凶残滥杀，从曹魏孤儿寡母手中抢夺来的政权，仅传到第二个皇帝就陷入了分崩离析的局面。灾荒和战乱频繁，朝纲不振，官僚腐败，权贵们结党营私，作威作福；一些较正直的士大夫不能兼济天下，只得独善其身，或归隐山林，或崇尚“清谈”。周处此时就任御史中丞，未免如临深谷，如履薄冰。他刚正不阿，更显得不合时宜。

司马懿的第八个儿子、当朝皇帝的叔爷梁王司马彤干了不法之事，周处毫不手软，照样向朝廷上表弹劾。从此事可以窥见周处为人之一斑。但周处越是忠于职守，有错必纠，就越是引起朝官不满。权贵和朝官都把“不懂人情世故”的周处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腐败的官僚们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

晋朝元康六年（296）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头。正月发生大地震；三月份东海降霜，冻坏桑麦；四月份风暴袭击京都洛阳；五月份荆、扬二州发生洪灾；匈奴人度元造反，杀北地太守，败冯翊太守；八月份秦、雍两地的氐、羌族人全部造反，并公推氐帅齐万年当皇帝，接着兵围泾阳。这年十一月，晋廷决定再次派兵征讨齐万年。于是朝官们纷纷推荐御史中丞周处带兵征讨，意欲置周处于死地。

朝官们冠冕堂皇地上奏说：“周处是将门之后，文武全才。派他出兵平叛，肯定马到成功。”

客观地说，周处西征是很恰当的人选。周处从前任汉、羌、氐、匈奴人杂居的新平郡太守时，就实施了正确的民族政策，使叛羌归附，各族人民安居乐业。现在的叛军皇帝齐万年当年尚是氐人部落的小帅，他还帮助过周处，陪周处到羌营谈判。

齐万年得知晋廷派周处来征讨的消息后，对部下说：“周府君昔年在新平时，我就很了解他，确实才兼文武。晋廷若是派他独领大军前来，将不可抵挡；若是他受别人节制，就不过是我的俘虏而已。”

秦、雍等地的地方官吏不像周处当年那样一心维护民族团结，而是歧视少数民族，对他们横征暴敛，还强迫少数民族人民改变风俗，甚至命令他们弃牧耕种。少数民族人民不堪重压，这才铤而走险，聚兵造反的。若是周处有全权处理秦、雍军政事务，齐万年会不会率叛军归顺朝廷呢？可惜历史没有给交战的双方提供这个机会。

当时的皇帝叫司马衷（晋惠帝），在历史上也是很有名气的。可惜惠帝并不聪慧，而是昏聩得非常典型。他有两个著名的笑话千古流传。其中一个笑话说的是：战乱之时，惠帝一行出逃，但一路上见人们面黄肌瘦，到处都是饿死了的人。惠帝很是奇怪，问臣下这些人是怎么死的。臣下回答说因闹灾荒，百姓没有粮食吃。惠帝更惊讶了，说：“没有粮食，还可以吃肉糜呀！”司马衷这个皇帝是徒有虚名的，真正管事的是贾后——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朝廷——也就是贾后采纳了众臣的建议，改任周处为建威将军，隶属安西将军夏侯骏西征。夏侯骏原本是权贵一伙，对周处心生忌恨。一个夏侯骏已经使周处够受的了，朝廷又任命梁王司马彤为征西大将军，都督关中地区全部军事事务。顶头上司和最高统帅都对周处有积怨，周处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

其实也不是所有的朝官都是奸恶之徒，也还是有忠厚之人，比如伏波将军孙秀，他就很同情周处，知道他西征必定有去无回。孙秀给周处出主意说：“你有老母需要奉养，可以用这个理由推辞不去。”中国历代封建朝廷都以“忠”治天下，唯有晋朝把“孝”摆在“忠”前面，倡导以“孝”治天下。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认为，司马氏的天下是靠篡夺来的，自然不好意思提倡“忠”，因为司马氏首先对曹魏不忠。周处若以家有老母为由推辞，标榜“孝治”的晋廷是可能收回成命的。

周处之为周处，就是刚烈异常，宁折不弯。他回答孙秀说：“忠孝之道，安得两全。既然辞别亲人为皇上办事，臣下的身体就不再属于父母了。现在是我为皇上尽节的时候到了。”周处毅然辞别年近80岁的老母（此时周处56岁），带领一支军队踏上了西征之路。

周处出发后，中书令陈准也很替他担心。陈准向皇帝上奏说：“夏侯骏和司马彤都是贵戚，并非将帅之才。他们进不求名，退不畏咎。而南方人周处尽管忠勇果断，但结怨太多，是没有人会援助他的，此去必定丧身。请诏命猛将孟观带万名精兵作为周处前锋，必能消灭叛军；否则，梁王会派周处作前锋，失败是必然的。”陈准分析得很透彻，心地也善良，但却是对牛弹琴，昏庸的晋惠帝能够听得进去吗？能够自作主张吗？

元康七年（297）春正月癸丑日清晨，西北六陌地区雪花飞舞，寒风呼啸。周处军营升起了缕缕炊烟。伙头军把黄米、高粱倒进鼎锅，煮一会儿，又掺入藜、藿等野菜。此时军营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小队铠甲鲜亮的骑兵随即闯进了大营。他们是梁王派来的使者，来向周处传达立即向齐万年发起进攻的命令。使者们还说，振威将军卢播和雍州刺史解系将出兵配合作战。

周处很镇静，他知道要来的终于来了。前几天，安西将军夏侯骏就要周处孤军发起进攻，以区区五千兵攻击七万氐军。周处拒绝了，但是权贵们并没有罢休，梁王又亲自跳了出来。周处传令各营将士待饭熟就餐后，立即集合出发。

使者在一旁冷冷地说：“周将军，梁王爷是命你部马上出发！”周处压住火气问道：“不吃饭怎么有力气杀敌？”使者蛮不讲理地说：“兵贵神速，请即刻下令！”

周处还想争辩，不料又一拨使者到了。梁王的亲兵们举着刀剑，高声喊道：“建威将军听令，即刻率部出发，不得迟疑，贻误军机者斩！”

周处气愤难平，顺手拿起案上的毛笔，略一思索，便在素帛上急促写道：“去去世事已，策马观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来到西北战地，万事就付与流水；黄米饭已经飘香，但上阵前却不能就餐。这首五言诗，承载了周处的满腔愤懑。军号激昂地响起来了，周处大步跨出营帐，跃上马背。

过去的监察官，而今的建威将军周处率五千饥兵，向严阵以待的氐人七万大军冲杀过去。这是一种多么悲壮的场面啊！

梁王司马彤得知周军开拔后，拈着长髯哈哈大笑。他立刻派兵切断了周军的军需供给和退路，并晓示解系和卢播按兵不动。

周处孤军深入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他们饿着肚子从清晨一直战斗到黄昏，居然杀死氐军上万人。然而敌我悬殊太大，周军拼力搏杀，敌人却越围越多。黄昏时，周军已刀剑残缺，弓弦拉断，箭矢射尽，将士死伤大半，仍未见一个援兵前来。眼看就要全军覆灭，部将们都劝周处撤出战场。周处按着剑说：“这是我以生命执行军令的时刻，为什么要后退！再说古代良将出征，总是抬着棺材一同上路，就是表明有进无退。今天其他部队不守信用，已给整个战局带来不利影响，我作为大臣，以身殉国，或许能够激励士气。”说罢冲入敌阵，战斗到最后一息。

周处战死疆场的消息传到京城，百姓们、忠臣志士们都为之唏嘘叹息。从前对他怀恨的朝官们，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权贵们，此时乐得充好人，全都反过来赞扬他，仿佛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朝廷高度评价了周处以身殉国的精神，追赠他为平西将军，并给了家属优厚的赏赐。朝廷还颁令朝野献诗，颂扬周处的献身精神。著名文学家、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潘岳（字安仁，即旧小说中的潘安）奉命作诗说：“周殉师命，身膏齐斧；人之云亡，贞节克举。”这首诗的意思是说：周处真是坚决执行军令的模范啊，他虽然牺牲在齐军的刀斧下，但却保持了民族气节。

颂扬声中，周处之死的真相被深深掩盖起来了；好像周处之死不是一场人为的悲剧，而是谱写了一曲英雄赞歌。正像中书令陈准所预见的那样，司马彤和夏侯骏两个权贵“退不畏咎”，朝廷根本就不追究他们的罪责。

区区几个忠臣孝子，怎能扶大厦之将倾。刚正不阿的监察官周处死后，官场更加龌龊、黑暗。士人们风行“清谈”，高官们贪污腐化，诸侯王你争我斗，惠帝低能白痴，贾后为所欲为，西北胡人纷纷问鼎中原，晋朝国力很快耗尽。周处死后16年，匈奴汉国皇帝刘聪攻下晋都洛阳，杀了大批官吏和百姓，也处死了晋朝的第三个皇帝晋怀帝。三年后，刘聪又攻进晋新都长安，杀了怀帝的继任者晋愍帝，苟延残喘的西晋王朝终于灭亡。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