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众星云集,那里的教授,几乎每位都是在近代学术史上熠熠生辉的人物。那大家一定很好奇,教授们私底下的衣食住行是怎样的呢。单单“吃饭”这一条,或许就会引发人们很多疑问:联大时期战火纷飞、物价飞涨,教授们的收入并不优裕,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他们的伙食情况怎样?从北平迁到昆明,从地北到了天南,在有限的条件下,他们想念家乡口味了会怎么办?时局不稳、警报频发,他们是否能在紧张的教学、工作、躲轰炸中解决吃饭问题?
历史离我们远去了,像“吃饭”这么具体而私密的内容似乎无从得知,好在那时一些学者有写日记的习惯。中华书局出版的《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里就记载了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郑天挺先生和他的朋友们是怎样吃饭的,从他的日记里,或许能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
郑天挺
郑天挺先生,福建长乐人,生于北京。曾任西南联大教授、总务长,北京大学教授、文科研究所副所长。夫人早逝,他终生未续娶。有两女三儿,学校南迁时,他只身南下,留子女于北平。后长女郑雯到联大上学,得以相伴。郑先生在西南联大是和其他教职工一起住在宿舍的,没有夫人照顾,他自己也并不懂厨艺。日记中写道:
泰然作饺子飨余辈,余见其手伤,苦慢,忽兴至助之。此事儿时偶为之,三十年未作矣,竟不能成形,勉强助成二十枚。(1941年3月10日)
十二时至师院食馅饼,诸人亲自动手。余与雪屏、毓棠司烙,竟至焦黑。余于饮食事一无所能,北方饺子最平常,余亦不善作。静思之,盖儿时未尝近庖厨。七岁以前年太稚,家人众多,不容插手。八九岁后骤失怙恃,一姊一弟先后殇折,惟余与三弟两人,而有男女仆二,亦不须插手,遂养成此不能操作之习惯,良可叹也!(1944年6月11日)
不擅长厨艺的郑先生,几乎不曾自己下厨房做饭,他的一日三餐是怎么吃的呢?
日常吃
日常的吃饭方式有食堂和包饭。首先是食堂。学校当然有食堂,去食堂吃饭或许是师生们最常选的一种方式。郑天挺先生的日记里也写到去食堂吃饭,“至平津小食堂食面”、“十二时偕矛尘、汇臣至西南食堂午饭”、“十二时在友谊食堂食炒饭一盂”、“雪屏来,同至昆华食堂食鱼”。
在食堂除了吃简餐、便饭,还可以聚餐、宴请客人:
七时与矛尘宴孟邻师伉俪、月涵、端升、今甫、逵羽夫妇、雪屏、莘田于翠湖食堂。(1940年3月7日)
胡子安自澄江来,与汇臣、晓宇、矛尘、少榆公宴之于西南食堂。(1940年6月8日)
大概因为去食堂吃饭没什么特别之处,日记里提到的次数倒不算多。除了去食堂之外,郑先生还断断续续订过包饭。1938年12月28日日记记载:
与柿花巷同住诸人商寓中事……今日商谈房费数目及包饭事。
1942年7月1日日记记载:
今日起复加入靛花巷公舍饭团。
所谓包饭,就是请厨工上门包一段时间的伙食。教职工住在一起,大家一同包个小厨房,按月结账,定个几荤几素的标准,保证基本的营养。
但包饭有固定的开饭时间,一旦错过,就会吃不上。日记写道:
近顷午间甚忙,归寓往往不得食。自本月始,不复在寓包饭矣。(1942年5月2日)
宿舍以十二时十分开饭,必下班立刻奔回始能得食,否则不及矣。向因月涵退值太迟,故不能包饭,自其公出乃包一餐。然一遇稍有公事洽谈,即须在校门前小铺进食。(1944年2月15日)
郑先生要处理学校各种事务,要给学生上课,有时还需外出办事,再加上梅贻琦(月涵)先生退值比较晚,郑先生会经常赶不上中午开饭的时间,所以一度没能“包饭”。
梅贻琦
1944年4月1日日记写:“下周起午饭拟在师范学院包饭。”大概是去师范学院吃比回宿舍吃方便,1944年到1945年间日记中经常提到“在师范学院午饭”。然而也只是包午饭一顿而已,晚饭并没有包,他在1945年4月22日的日记中解释道:
余以下午多酬应,久未包饭,而日食于店,所费不赀,故每以米线充饥,甚非养生道。下月拟包全日餐矣。
郑先生下午应酬多,晚上没能包饭,而天天在外头吃,又为了省钱,只好吃米线。郑先生觉得“甚非养生道”,于是打算下月起包全日餐。可见在物价飞涨的情况下,包饭是既能保证营养、又比在外面饭馆吃实惠的一种方式。
不同地方的饭团,饭菜品质是不一样的,1944年6月1日日记写道:
十二时至师院午膳。本月仍包午餐一顿,交费千五百元,较靛花巷饭团稍贵四百元,然品质差佳。
那包饭都吃些什么呢?郑先生只在1938年3月22日(在蒙自)的日记里提到过包饭的内容和价格:
晚包饭商人、理发商人来议价。教职员包饭,早:粥,鸡蛋一;午、晚:米饭,二硬荤,此间土语谓全盘皆鱼肉也。一岔荤,谓鱼肉与蔬菜合之也。二素,谓蔬菜豆腐之属。二汤,月价国币十二元。学生包饭,早:粥;午、晚:米饭,一硬荤,二岔荤,二素,二汤,价九元,如去硬荤价七元。学生在长沙时,包饭价五元五角,且午、晚三荤二素,相较未免过昂。议未协。此间县政府各局三等办事员月薪国币十二元,滇币百二十元。教职员包饭一月,竟与其月薪等,亦无以对此间人士也。岂商人欺我辈乎?
虽然这次因为商人要价太高,没有订成,但可一窥当时的包饭水平,教职工是三荤二素二汤的标准。1938年时,物价还没有像后来一样涨到离谱,每日包三餐,月价十二元,已经竟与教职员月薪等。1940年5月8日日记记载包饭一月“非五十元不办”,1944年9月1日日记记载包饭一月(每日包一餐)竟达一七〇〇元,可见通货膨胀之剧。
“蹭”饭吃
教授们住得都很近,当然会经常串串门。如果谁包了饺子、做了面条,或是得了好食材,自然会请朋友上门一起分享。大家也会不定期找个由头聚餐,让精通厨艺的人掌勺,做点外边吃不着的家常美味。所以在郑天挺先生的日记中,记载了很多在朋友处“蹭”饭吃的愉快经历。
1939年10月24日,郑天挺先生移居昆明北门内青云街靛花巷三号寓所。当时北大文科研究所也设在靛花巷,其中有一位助教叫郁泰然,为人极热心,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长做面食。他和郑先生成为舍友后,便经常邀请郑先生品尝他的手艺,日记中记载:
郁泰然自作饺子,畀余食之。(1940年2月9日)
泰然为作面,以寿余及莘田。(1940年8月7日)
晚泰然作肴馔数盂,过节。(1940年9月16日)
十时许,泰然以粥相飨。(1940年11月17日)
泰然作鱼相飨。(1942年1月19日)
五时半在泰然处晚饭。(1942年3月21日)
1942年10月,北大文科研究所从靛花巷移到才盛巷,郁泰然先生也随着搬了出去,而郑先生仍然住在靛花巷。从这以后,郑先生每每去才盛巷办事,都会在郁先生那里“蹭”饭吃:
六时至才盛巷北大办事处,泰然留食饺子。(1942年10月13日)
四时半至北大办事处治事。在泰然处晚饭后归。(1943年3月9月)
晚至才盛巷,晤蒋太太,在泰然处食水饺。(1943年6月23日)
六时至才盛巷,泰然约食鱼,丰而美。(1943年12月21日)
三时至才盛巷习拳、治事。泰然留食馒首。(1944年2月28日)
偕往才盛巷……在泰然处食汤面两大碗,食后觉饱。(1944年9月1日)
饺子、汤面、馒首、鱼,看来都是郁先生拿手的。郑先生虽然祖籍福建,但生长在北平,是彻彻底底的北方胃,对面食十分喜爱,难怪郁先生的厨艺会这么对郑先生的胃口。
这里不得不提到郁泰然先生的热心肠。郑先生1940年12月6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七时五十分,紧急警报作……与莘田同入防空壕。泰然以不耐久坐,且事多,入而复出,少顷,以水饺一盂馈余辈于壕中。又顷,复以茶至。
在躲警报的危急时刻,郁先生还想着给大家端来饺子和茶水,这是一位多么古道热肠、体贴细致的人啊!郑先生生病了,郁先生也经常会带汤、粥等食物去探望。郁先生去世后,郑先生不胜悲痛,他在日记中写道:
其人甚热心而戆直,余三十一年冬在昆明卧病,泰然几于间日必来视。余来平以后,所有衣物均托其代管,泰然视为己事,处处想到。此次扶病而回,余三往视均未面,不意去年送我至航空公司之生龙活虎,从此竟成永诀。伤哉!
郁泰然先生的厨艺大概在联大教职工中是出了名的,教授们好几次聚餐,都请泰然掌勺:
晓宇诸人自携肴馔,假孟邻师寓居公宴也。主人李晓宇、包尹辅、郁泰然、梁光甫、张宜兴五君,皆善调味者也。客孟邻师伉俪、逵羽夫妇、杨今甫、周枚荪、查勉仲、罗莘田、赵廉澄、章矛尘、陈雪屏、黄少榆、沈肃文、朱汇臣。肴十簋,食饺子,皆市肆间不易得之家常风味也。(1940年1月21日)
晚今甫、尹辅、晓宇、雪屏、逵羽、汇臣六人为东道,托尹辅、泰然主调馔,携肴来所共饮,极精美欢融。(1940年8月13日)
泰然、宜兴、尹辅自炊自馔,相约有莘田、从吾、矛尘、汇臣。(1942年8月7日)
偕孟邻师、树人、矛尘至才盛巷,公宴孟邻师。由泰然、尹辅任烹调,绝精。(1943年3月16日)
七时北大同人聚餐,到逵羽、枚荪、矛尘、宜兴、名兴、裴庆、友应、家杰、希亮、恒孚,由尹辅、泰然自作,并请蒋太太参加,亦盛会也。(1945年3月19日)
郑先生用了“不易得”、“极精美”、“绝精”来夸赞聚会的菜肴。聚餐和郁泰然一同掌勺的人还有一位“尹辅”,即包尹辅先生。郑先生也经常去包先生家吃饭:
十二时半,飞机未至,乃至苏家村尹辅家便饭。(1941年2月7日)
六时汇臣约在尹辅家饮馔。(1944年1月11日)
在尹辅家晚饭。(1945年8月27日)
六时半至尹辅家晚饭,有勉仲、端升、矛尘、刚如。(1945年9月2日)
包先生大概不是北方人,吃不惯面食。郑先生日记里写某次在宿舍吃“撑条面”,“尹辅以不惯面食,未至”(1945年6月27日)。那么下面这一则日记的记载也就不奇怪了:
六时晓宇约在尹辅家食面,尹辅自调肴菜,晓宇炸酱,光甫作面,纯北平味道,他处不易得者也,不觉过量。(1939年12月1日)
大家一起做炸酱面,包尹辅负责的是“肴菜”,大概是因为并不擅长做面食的缘故吧。
傅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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