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根本不是人,是一群奸商!他们往酒里掺水,往化肥里掺盐,他们大秤进小秤出,他们制假贩假,坑蒙拐一骗,我怎么可能跟这样群败类共事?那一百元钱,是他们制造的一桩冤案。他们看出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怕我坏他们的事,所以用那样卑鄙的手段挤走了我。你不是一直标榜良心吗?你不是一直用你的文学揭露黑暗吗?为什么还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批评我?文人无行,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样板!
——就算供销社那些人陷害了你,但我后来把你介绍到锻压设备厂,知道你是有文化的人,让你在政工科写材料,守电话,这一次你是给了我面子,干了一年,可这一年里你干了什么?你谈了两场恋爱,第一次跟油漆工小宋,把人家肚子弄大了然后把人家踹了,第二次跟保管员小于,把人家搞得哭哭啼啼寻死觅活。锻压设备厂厂长、我的朋友老姚,如果不是看着我的面子,早把你送到派出所里去了。老姚对我说:你那个表弟,是个大才,咱这小小乡镇企业,水太浅了,养不住这条真龙,是不是让他另谋高就?我的脸像挨了一串耳光,火辣辣的。你确是天才,但我觉得你最大的才华是骗女孩子,你是这一行当的高手啊,你相貌平平,自己没钱,家境贫穷,但能让那么多女孩子为你献身,不但献身,还献钱,那一年你衣着光鲜,出手阔绰,花的都是小宋和小于的钱吧?
——你没权对我的私生活说三道四!你们文艺圈里,有一个干净的吗?但我要说,老姚是个混蛋,他的锻压设备厂,生产的基本都是废品,为了把这些废品卖出去,他贿赂采购人员,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
——好了,天下没有一个好人,只有你一个好人。后来,你想参军,姑父找到我,我只好厚着脸皮帮你找人,你如愿以偿当了兵。原本希望你能在部队好好锻炼,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军校,提成军官,也算一条光明大道。可你到了部队又干了些什么?你大概又去勾引地方的女青年了吧?
——是她们勾引了我!他眼睛通红,仿佛要与我拼命,是她们设局陷害了我!
——行了,老弟,复员回乡之后你又干了些什么?你跟金希普到济南办报,鬼知道是家什么样的野鸡报,你半夜三更打电话,让我给你们写“名人寄语”,我当然不写。我也幸亏没写,我看过贵报,报上登载着“大力丸”广告,家传秘方,包治百病,金希普自封社长兼总编,封你为副总编兼首席记者。你不是还拿着记者证回家炫耀吗?连姑父姑姑都被你蒙住了,以为你走上了正路。你拿着假记者证在家乡坑蒙拐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可好,专门在本县地盘上打转转,你跑到陶阳镇去讹诈人家,被人家当场扣下,大概皮肉吃了点苦吧?挨揍之后你又把我供出来了,说是我表弟,县委宣传部张副部长打电话问我,我只好承认,确有此人,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你一马,否则完全可以以诈骗罪把你送进去!
《花城》杂志
——诬蔑,这完全不是事实!他们为了建那座高度污染的化工厂,强占农民的良田,农民联名写血书上访,都被他们扣下。官办的报纸不敢揭露真相,我们民办的报纸为民申冤,又受到他们诬蔑!暗无天日啊!他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哀嚎着。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说只要你们赞助十万元,我们就把消息压住。否则就立即见报!就算他们建化工厂不对,但你利用这种方法诈钱,又能比他们好到哪里?
——诬蔑!完全是诬蔑!
——就算他们是诬蔑,接下来你又干了些什么?你要干实业,生产什么高科技电子灭蚊器。让我投资,我明知你这种人靠不住,但还是希望你能浪子回头,于是借了三万元给你。那可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三万元。你在县城租房子,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放鞭炮开张,接下来,天天请客,吃饭,甚至充大款给小学捐钱买电脑,不到两个月,钱造光了,关门大吉。
——你那点臭钱,我迟早会还的!生不逢时,时运不济!苍天啊,大地啊。
——办企业失败之后,你在济南跟着你哥们流浪,可能你那哥们也容不下你了,你只好回家来继续啃爹娘。你抽烟,喝酒,都要姑父供给,为了你,姑父退休之后又给人看大门,姑姑七十多岁了,还每天去冷库扛活。清早出发,晚上回,中午啃口窝窝头。你看看他们二老,面如黄土啊,你还有一点人味吗?
——我有了钱,会加倍报答他们的!
——不错,从前年开始,你良心发现,放下天才架子,抛弃幻想,开始到钢窗厂打工,每月可挣两千元。干活期间,又谈恋爱,这次不错,跟人家结了婚。不久又生了孩子。看到你的变化,我们发自内心的高兴,合伙为你装修了房子,你媳妇也去打工,姑父姑姑在家看着孩子,加上姑父的退休金,每月可收入五千元,电视换了,冰箱买了,太阳能热水器装上了,可以说基本上小康了。但好景不长,金希普又来了。金希普一来,你就疯了。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从今后起,我不会再说你半个不字,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中国人民有志气,他说,我宁愿讨饭,也不会进你的家门。
——太好了,我说,太好了!
——先生,请不要隔着门缝看人,更不要得意忘形。文学是人民的文学,谁也不能垄断。我几十年颠沛流离,走南闯北,住过五星级宾馆,也在街上露宿过;吃过海参鲍鱼,也曾从垃圾堆里找食吃。我睡过青春少女,也曾嫖过路边野鸡……我办过企业也打过工,我打过别人也挨过别人打,我看透了这个世界,我对人有了深刻的理解,现在,到了我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了!先生们,你们的时代结束了!轮到我上场了!
——他将酒瓶摔到地上,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姑父,痛苦地质问道:你,凭什么偷拆我的信件?你以为你是我的父亲就有权力偷拆我的信件吗?——他嚎叫着,眼睛里流出浑浊的泪水,然后,身体突然前倾,伏在桌子上,又嚎了几声,便呼呼地睡着了。
2017年8月19日改定于高密南山
(本文来源于《花城》杂志2018年第1期,感谢《花城》杂志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