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里葛薇龙爱上的浪子乔琪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杂种”。梁太太在碰了壁后这样揭他的底:“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
乔琪同母异父的妹妹,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这样揭示杂种人的处境:“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
周吉婕道出了身为杂种人的悲哀和恐惧。这样的人物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一再地出没。《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振保的初恋对象玫瑰就是生活在英国的中英混血儿。小说里的另一位主角有夫之妇娇蕊则是个南洋华侨。在《烬余录》《谈跳舞》等文章里,张爱玲提到一串她在港大的华侨同学,如来自马来亚的月女、金桃、苏雷珈,以及当过志愿军的乔纳森等。张爱玲冷眼旁观,觉得他们大多“孩子气”,“天真得可耻”。在《谈跳舞》里她直言不讳地写道:“华侨在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头脑简单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简单的世界里,没有背景,没有传统,也没有跳舞。”娇蕊也一样,她也是长不大的,“她的婴儿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她的美诱惑了振保,却不能让他娶她。
漂泊在香港、上海的这些“杂七古董”的人,是异族,是闯入者,可他们也有欲望,有挣扎,他们的故事,跟许许多多老中国的儿女一样,多半也是千疮百孔、千回百转的,而且可能更绝望,“因为他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打开《传奇》,打开《流言》,扑面而来的是这样一群无根的人。除了乔琪和周吉婕,玫瑰和娇蕊,你还会看到:《倾城之恋》里的萨黑夷妮公主,自称是某印度王公的亲生女,在外面招摇,实际上却靠一个英国老头养着,背地里大家都疑心她来路不明。《年轻的时候》里美丽的沁西亚,因为别无选择而只能草率走入毫无希望的婚姻。《创世纪》里滢珠去上班的那家药店,老板夫妇是逃难到上海的犹太人,他们很忌讳别人提起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