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克雷芒”在常规的世俗眼光里无非是一个位于罗马的天主教教堂,被理解为人们熟知的那些教义和仪轨。然而这些固定的认知恰恰遮蔽了“圣克雷芒”的完整身份,遮蔽了赫拉克利特意义上的“火”,以及海德格尔的“存在”。若抛开孤立的静观对象,从流动涌现的本质入手,则会发现今日作为天主教堂的“圣克雷芒”只不过是其完整谱系的一个分支。在历史的长河中,该建筑的地基生生不息地获得各种不同的身份和存在方式:它可以是基督教建筑、犹太教建筑或者密特拉神殿——即便在固定的理念内容上截然相反,也不会损害到它自身的完整性。
“圣克雷芒症候群”这一概念就这样被作者发明,它倡导一种对人之身份的“无蔽”理解—— “像潜意识、像爱、像记忆、像时间本身像我们每一个个体,教堂是盖在后来修复的废墟上的,没有底,没有最初,没有最后,只有一堵堵墙、秘密通道环环相扣的房间,那儿除了有基督徒的地下墓穴,还包括犹太人的地下墓穴。”
艾里奥和奥利弗的情爱也是如此。完整的人不容静止的“取向”来定义——在生生不息的情欲之火中,爱的对象可以是任何性别和身份的人。这个世界上不需要有同性恋、异性恋抑或“双性恋”的限定,只有“此时此地,我喜欢这个人”。安德烈·艾席蒙在小说中加入诸多哲学背景,甚至将奥利弗设计为专研前苏格拉底哲学的教授,其意图恰恰是探索和勾画后现代视野下人类亲密关系的未来。
当然他勾画的这种未来不一定是欢喜的,后现代的情爱同样会充满悲剧。艾里奥对奥利弗的爱是深沉的,他向往一种身份的融合,一种互相“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亲密无间;而奥利弗却并非始终接纳这种深沉的爱。卢卡·瓜达格尼诺执导的同名电影显然对艾里奥更加同情:在电影的结尾,奥利弗打来跨洋电话,二人心照不宣地履行曾经的约定,互相以自己的名字称呼对方。但是安德烈·艾席蒙的小说是残酷的:在电话里,艾里奥称呼奥利弗为“艾里奥”,为了重复过去的游戏,证明他什么都没忘。可是奥利弗却下意识地更正道“我是奥利弗”,证明他其实已经忘记了。
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剧照
在小说里,只有艾里奥保持了曾经的心境,而奥利弗让他觉得越来越远。多年后他们在美国相遇——“他突然变冷淡,仿佛害怕我们是在他不愿想起的地方认识的。他端起踌躇、讥讽、质疑的表情,还有一抹不自在不安的微笑,仿佛预演一场‘恐怕你认错人’的戏。” 艾里奥仍然对感情的忠实和热忱有所期待,可是奥利弗显然是赫拉克利特哲学最极端的践行者:他毫不留情地改变了过去的身份,仅仅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对待艾里奥,不带更多的情感。
艾里奥在迷茫中自我反思:“我期待些什么?一个拥抱,一个握手,一个马马虎虎的‘欢迎老兄,幸会’,然后是那句无可避免的‘回头再说?’”流动不居的人类情感深不可测。也许艾里奥所期待的“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永远只不过是暂时性的游戏,而后现代的孤独个体永远只不过是依靠自己,在千变万化的情爱中体验人生而已。奥利弗已经结婚多年,而艾里奥在奥利弗之后更是经历了无数床伴。他们的爱情在当时已经完整了,此后都不可避免地拥抱着飞速变动的感情历程:在“圣克雷芒症候群”的指引下,接受一时情爱的浓烈体验,而不必赋予任何长久的固定含义。
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剧照
即便是这样,艾里奥仍未放下心中的执念。在小说的结尾,当奥利弗对艾里奥宣称“我什么都没有忘记”时,艾里奥将心中的犹疑和依恋化作一个简单的要求:“如果你什么都记得,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那么在你明天离开以前,或即将关上出租车门得瞬间,当你已经向其他每个人告别,此生已别无其他话可说,那么,就这一次,请转身面对我……就像你过去所做的那样,看着我的脸,与我四目相接,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然而艾里奥却没有把这段话说出口,只是藏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