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纵的历史性的演进来看,唐代上承魏晋南北朝之后,那正是我国文学史上一段萌发着反省与自觉的重要时期。在这一段时期中,纯文学之批评既已逐渐兴起,而对我国文字之特色的认识与技巧的运用,也已逐渐觉醒。上自魏文帝之《典论• 论文》、陆机之《文赋》,降而至于钟嵘之《诗品》、刘勰之《文心雕龙》,加之以周颙、沈约诸人对四声之讲求研析,这一连串的演进与觉醒,都预示着我国的诗歌,正在步向一个更完美更成熟的新时代。
而另一方面,自横的地理性的综合来看,唐代又正是一个糅合南北汉胡各民族之精神与风格而汇为一炉的大时代,南朝的藻丽柔靡、北朝的激昂伉爽,二者的相摩荡,使唐代的诗歌,不仅是平顺地继承了传统而已,而且更融入了一股足以为开创与改革之动力的新鲜的生命。这种糅合与激荡,也预示着我国的诗歌将要步入一个更活泼更开阔的新境界。
就在这纵横两方面的继承与影响下,唐代遂成为了我国诗史上的一个集大成的时代。在体式上,它一方面继承了汉魏以来的古诗乐府,使之更得到扩展而有以革新;而另一方面,它又完成了南北朝以来一些新兴的体式,使之益臻于精美而得以确立。在风格上,则更融合了刚柔清浊的南北汉胡诸民族的多方面的长处与特色,而呈现了一片多采多姿的新气象。
于是乎,王、孟之五言,高、岑之七古,太白之乐府,龙标之绝句,遂尔纷呈竞美,盛极一时了。然而可惜的是,这些位作者,亦如孟子之论夷、齐、伊尹与柳下惠,虽然都能各得圣之一体,却不免各有所偏,而缺乏兼容并包的一份集大成的容量。
他们只是合起来可以表现一个集大成之时代,而却不能单独地以个人而集一个时代之大成,以王、孟之高雅而短于七言,以高、岑之健爽而不擅近体,龙标虽长于七绝,而他体则未能称是,即是号称诗仙的大诗人李太白,其歌行长篇虽有“想落天外,局自变生”之妙,而却因为心中先存有一份“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成见,贵古贱今,对于“铺陈终始,排比声韵”的作品,便尔非其所长了,所以虽然有着超尘绝世的仙才,然而终未能够成为一位集大成的圣者。看到这些人的互有短长,于是我们就越发感到杜甫兼长并美之集大成的容量之难能可贵了。
说到杜甫集大成的容量,其形式与内容之多方面的成就,固早已为众所周知,而其所以能有如此集大成之容量的因素,我以为最重要的,乃在于他生而禀有着一种极为难得的健全的才性——那就是他的博大、均衡与正常。
杜甫是一位感性与知性兼长并美的诗人,他一方面具有极大且极强的感性,可以深入于他所接触到的任何事物之中,而把握住他所欲攫取的事物之精华;而另一方面,他又有着极清明周至的理性,足以脱出于一切事物的蒙蔽与局限之外,做到博观兼采而无所偏失。
这种优越的禀赋,表现于他的诗中,第一点最可注意的成就,便是其汲取之博与途径之正。就诗歌之体式风格方面而言,无论古今长短各种诗歌的体式风格,他都能深入撷取尽得其长,而且不为一体所限,更能融会运用,开创变化,千汇万状,而无所不工。
我们看他《戏为六绝句》之论诗,以及与当时诸大诗人,如李白、高适、岑参、王维、孟浩然等,酬赠怀念的诗篇中的论诗的话,都可看到杜甫采择与欣赏的方面之广;而自其《饮中八仙歌》、《醉时歌》、《曲江三章》、《同谷七歌》、《桃竹杖引》等作中,则可见到他对各种诗体运用变化之神奇工妙;又如自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及“三吏”、“三别”等五古之作中,则可看到杜甫自汉魏五言古诗变化而出的一种新面貌。
而自诗歌之内容方面而言,则杜甫更是无论妍媸钜细,悲欢忧喜,宇宙的一切人情物态,他都能随物赋形,淋漓尽致地收罗笔下而无所不包。如其写青莲居士之“飘然思不群”,与郑虔博士之“樗散鬓成丝”,写空谷佳人之“日暮倚修竹”,写李邓公骢马之“顾影骄嘶”,写东郊瘦马之“骨骼硉兀”,写丑拙则“袖露两肘”,写工丽则“燕子风斜”,写玉华宫之荒寂,则以上声马韵予人以一片沉悲哀响;写洗兵马之欢忭,则以沉雄之气运骈偶之句,写出一片欣奋祝愿之情,其涵蕴之博与变化之多,都足以为其禀赋之博大均衡与正常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