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上过先生课的同学一定都会记得,每次先生步上讲台,常是先拈举一个他当时有所感发的话头,然后就此而引申发挥,有时层层深入,可以接连讲授好几小时甚至好几周而不止。举例来说,有一次先生来上课,步上讲台后便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自觉,觉人;自利,利他;自渡,渡人。 ”初看起来,这三句话好像与学诗并无重要之关系,而只是讲为人与学道之方,但先生却由此而引发出了不少论诗的妙义。先生所首先阐明的,就是诗词之主要作用,是在于使人感动,所以写诗之人便首先需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之心。先生以为必先具有民胞物与之同心,然后方能具有多情锐感之诗心。于是先生便又提出说,伟大的诗人必需有将小我化而为大我之精神,而自我扩大之途径或方法则有二端:一则是对广大的人世的关怀,另一则是对大自然的融入。于是先生遂又举引出杜甫《登楼》一诗之“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为前者之代表,陶渊明《饮酒》诗中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后者之代表;而先生由此遂又推论及杜甫与陆游及辛弃疾之比较,以及陶渊明与谢灵运及王维之比较;而由于论及诸诗人之风格意境的差别,遂又论及诗词中之用字遣词,和造句与传达之效果的种种关系,甚且将中国文字之特色与西洋文字之特色做相互之比较,更由此而论及于诗词中之所谓“锤炼”和“酝酿”的种种功夫,如此可以层层深入地带领同学们对于诗词中最细微的差别做最深入的探讨,而且绝不凭借或袭取任何人云亦云之既有的成说,先生总是以他自己多年来亲自研读和创作之心得与体验,为同学们委婉深曲地做多方之譬说。昔元遗山论诗绝句曾有句云:“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 ”先生在讲课时,其联想及引喻之丰富生动,就也正有类乎是。所以先生之讲课,真可说是飞扬变化、一片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