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而去 芦笙偶遇:唯一芦笙制作国家级传承人
杨枝光(左)在火炉边吹芦笙,三岁的小孙子在一旁吹短笛
循声而去 芦笙偶遇:唯一芦笙制作国家级传承人
乐声惊心,循声觅人
坐着绿皮车在雪峰山诸峰中穿来钻去,终于来到湖南通道县牙屯堡镇。
这一次的“湘西寻艺”之旅,我们原本是要在牙屯堡镇下面的侗寨寻找会织侗锦的姑娘,但不巧,相邻的侗寨正在举办婚礼,于是这侗寨全寨出动到邻寨吃喜酒了,侗寨和我们玩起了空城计。无奈,我只能和摄影师坐在进侗寨的风雨桥上,看着风雨桥上飘扬的侗锦发呆。
正当我们呆得发腻,百无聊赖时,一声声雄浑而高远的器乐声响沿河道逆流而上,轻易就俘获了我们的心。循声而动,继而夺路狂奔,但是还未等到我找到声源地,音乐就断了。我只看到前方,一个个穿侗衣的大妈有说有笑朝我走来——她们是吃完喜酒回村的侗民。我就像剪径的土匪一般把侗族大妈们堵在风雨桥上:要想此路过,告知此声是何音,制声乐者何人?
原来,此声为芦笙,制芦笙者,湘黔桂边界三省坡山脚下上岩坪寨芦笙世家硕果仅存老艺人杨枝光是也。
上岩坪寨不通公共汽车,据说每星期上岩坪寨村主任会开着自家的小面包车到牙屯堡镇一次。很不巧,我们没有遇到村主任家的面包车下山。于是咬了咬牙包了一辆小面包车,求司机载我们进山(牙屯堡镇距上岩坪虽然只是三十多里路,但是却全程上山,再加上山上又修路,一般司机不敢走)。
牙屯堡镇还是一个汉侗混居的小镇,但是进山后就是一路侗寨了。每个侗寨,远观,总能看到高耸的鼓楼屹立在层叠的黑色屋顶上;走近,必定有一座雄伟的风雨桥在村口迎接。在路上遇到一位穿着入时,也要进山的姑娘,得知我们要去上岩坪寨后,很惊奇,问我们是不是去侗寨支教的大学生。得知我们去侗寨是为了寻访芦笙艺人后,立马掏出手机让我们记下了上岩坪寨小学校长的电话:“上岩坪寨没有旅馆,侗民家的居住条件太差,实在没地方去,可以找杨校长收留!”
又见到一座风雨桥时,车停下了,姑娘和我们挥手告别,因为这侗寨便是她家乡。姑娘再一次叮嘱我们到了上岩坪一定要找杨校长。但是还是不放心,又自己先和杨校长打了一通电话说明,又把自己的电话留给我们后再离开——这侗家女虽然已经完全汉化,但古道热肠劲儿依然很侗乡。
30里山路,面包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天快黑时看到了上岩坪寨的风雨桥。司机把车开进风雨桥后,在第一家居民楼前停下,向一位着侗装的大妈打听杨枝光。我挥手示意让司机别问:“你听,芦笙的声音!”雄浑而高远的声音正从眼前的居民楼里传出。
“枝光,有人找!”侗族大妈往楼里一声吼,芦笙声停了,十几秒后,一位穿黄军装的老年人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只水烟一般的竹筒——踏破铁鞋无觅处,眼前的两位便是杨枝光夫妇,而杨枝光手上拿的便是芦笙。
围炉夜话,甘苦侗家
天光已暗,已经拍不了工艺,于是我们让杨枝光带着我们逛一下侗寨。岩坪寨由上下岩坪组成,有三千多人口,是规模最大的侗寨之一。
“你看山坡上那一片黑色的屋顶,那便是老寨所在地。以前整个寨子的人都聚集在那里。直到最近几年,外出打工的人多了,挣到钱了,于是很多人开始在这四周建房。我家的房子也是最近几年才建的!”杨枝光说着骄傲地回望了一下自己家的三层阁楼。
山坡上的侗族木屋沿山势而起,层层叠叠,就像山腰上一团化不开的黑云。天慢慢黑下来,山体看不见了,那片“黑云”间慢慢开始亮起点点的灯火。于是这团“黑云”便开始从山腰流动到苍穹之下。而那些灯火,便成为了穹顶上的星星——才十几分钟,人间和天上两种场景就自由切换了。
天黑后,我们才意识到自己住的地方还没搞定。这时杨枝光哈哈大笑:“来了当然得住我家了,我家房子有整整三层呢!”杨枝光带领我们参观他家的“豪宅”:一楼是他的工作室,两间宽敞的房间。靠外的一间摆满了长短不一的芦笙,这是他已经完工等着买家取货的作品;靠里的一间堆满了粗细不均的竹筒,那是做芦笙的原材料。这些简陋的竹子,经过艺人之手后就变成了美妙的丝竹之声。
二楼是和工作间一样宽敞的客厅。客厅的最显眼的地方挂满了奖状,那是杨枝光多年来吹芦笙“吹”出来的名声。有的是湖南省级的大奖,也有的是村级芦笙节上折桂。从获奖的经历大致可以看出,杨枝光的活动范围大致在湖南的通道、广西的三江、贵州的从江和黎平四州县。想必因这四州县大多是苗、瑶、侗自治地,芦笙为三族最核心的乐器。再加上这四地山高路远,因而吹芦笙之风得以保存。
山中夜凉,杨枝光把我们引到厨房前,一伙人围着火炉坐定,芦笙艺人摆好架势开始口述历史:
侗族是一个极富音乐天赋的民族,侗族大歌和芦笙便是侗族最重要的两项音乐活动。岩坪寨是远近闻名的侗族大寨。虽然唱侗族大歌的历史早已经不存,但是吹芦笙的传统却保存完好。对侗族小伙子来说,吹芦笙不仅仅是民族大计,更是“老婆本”:侗族是一个以音乐为媒的民族。以前没有电视时,全村人的娱乐活动,便是聚集到村子中央的鼓楼里,大家围绕着篝火各忙各的事情:老年人讲着侗家人的历史和村寨的掌故,妇女就着火光刺绣,女孩子则聚集在一起练歌,而小伙子们则咿咿呀呀地练芦笙。吹芦笙是极富技巧的,通常侗家男孩从能把芦笙吹响到吹出情歌,需要七八年时间。所以,侗家男孩通常八九岁就开始学吹芦笙。到芦笙精通后,就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
侗族男女恋爱有个规矩:小伙子谁有了心仪的姑娘,就在月夜提着芦笙到姑娘的闺窗下开始吹情歌。而姑娘则看不到小伙子的庐山真面目,只能依据芦笙“闻声挑郎君”。如果姑娘觉得谁的芦笙吹得好,爱笙及人,那就推开窗户用歌声回应。大家都不说话,缘份尽在“笙来歌往”中。
“少不学芦笙,老没老婆疼!”是老年人的口头禅,杨枝光就是被这话吓得学芦笙。杨枝光积累“老婆本”的时间特别早——7岁那年,别的小朋友还在玩过家家时,杨枝光就坐在鼓楼的篝火旁跟着抽水烟的老爷爷开始学吹芦笙了。
“实际上,听老年人的话总没错的,我18岁那年,就凭着这一管芦笙俘获了她的芳心!”杨枝光围在炉火前,摆好手势吹响了芦笙。这时,我才发现这芦笙和我第一次听到的不太一样:上一次是雄浑高远,而这一次却情意绵绵。
杨枝光在火炉边吹芦笙,大妈在炉火上炒菜。杨枝光年仅三岁的孙子看爷爷吹得起劲,也凑到火炉边要抢爷爷的芦笙。“你要抢我的芦笙做什么呢?现在要存‘老婆本’也太早了吧?再说了,现在已经不流行吹芦笙娶老婆了,大家发发短信,打打电话就把恋爱谈成了!”杨枝光开始拿孙子打趣。但话说归说,看到孙子对芦笙钟情,杨枝光也无比欣喜。传情的芦笙太大,孙儿拿不动,杨枝光就从火炉边的竹篮中拿出一支短笛。
杨枝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外打工,小儿子在当兵。这孩子是大儿子的次子。
“他哥哥在家里住到七岁后,他爸妈才回来给接到广东去上小学。这个小孙儿已经三岁了。他爸妈在他四个月后就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了,下一次回来,可能是他要上小学时吧!”杨枝光边抚摸着孙子的头边教他学笛子。芦笙要学好,起码要六七年。
“这么短的时间,他肯定学不好,能学多少是多少吧!”笙声、笛声、炒菜声,侗乡奏鸣曲润物细无声。
见证一支芦笙的诞生
晚上睡在杨枝光家的客房。客房久无人居变成了跳蚤天堂,拂晓时分我再也忍不住了。起床和跳蚤大战,却听到芦笙若隐若现。仔细辨别才发现,声音从一楼传来。
我披衣下楼,一楼房门虚掩。透过缝隙,依稀可见房内有火光闪烁。原来杨枝光正点燃了一堆柴火,边烤火边给芦笙调音。
以往,芦笙艺人是侗寨里最受人尊敬的职业。芦笙艺人是世代相传的职业,从不外传。
杨枝光学芦笙是在1974年,向亲叔叔杨保贵拜的师。“在文革时期,芦笙是不允许吹不允许做的。就连鼓楼也是腐朽的代表。我们这里曾经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鼓楼,几十里外都能看到。但是因为太招摇,被拦腰削平了。我学艺时是文革晚期,政策松动了。我叔叔就把祖传的手艺传给我了。”
芦笙起源于中原地区,但如今只在苗、侗、瑶等几个少数民族间流传。尤其是侗族,甚至把芦笙和鼓楼、风雨桥一起并列为侗族的标志。
“别以为芦笙只是简单的竹制吹管乐器,制作芦笙门道多着呢!”他拿起一支芦笙先给我解剖芦笙构造:芦笙由笙斗、笙管、共鸣筒、簧屯、箍等部件组成。笙斗是木质呈葫芦瓜状构建,笙斗是空的,是芦笙的声腔。而笙管则是接在笙斗的一段供含吹的小竹管;笙管则是插入笙斗中的长竹竿;而共鸣筒则是连在笙管上的大竹筒,作用是用来放大声音……
杨枝光讲个不停,我却听得如坠云雾。于是杨枝光决定让我见识一下一把芦笙的诞生。
杨枝光起身出门,指着家门口稻田对岸山崖上的几栋木楼说,他真正的芦笙作坊在那儿。原来,杨枝光近年来做芦笙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一个人已经忙不过来,于是决定和徒弟一起流水作业。徒弟负责芦笙零部件的制作,而自己则负责安装和调音。
正当我们准备出门时,杨枝光的孙子也追了出来。“正好你也学学,爷爷的手艺,你爸不肯学,就传给你啰!”杨枝光背起孙子,穿过田埂,沿着蜿蜒的山路抵达徒弟家。徒弟家住的是最传统的侗式二层木屋。二楼住人,而徒弟的作坊便设在一楼。同时在一楼的,还有猪圈和鸡舍。
自古以来,芦笙的制作工艺都遵循祖传,不许外传的。但是传到杨枝光这一代时,杨枝光已经把芦笙制作技艺发扬到极致,成为全国唯一的芦笙制作国家级传承人。但无奈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肯学。杨枝光只好在村里找了一位同姓族人做徒弟。
制芦笙的材料一般都就地取材,开春前进山,选择皮薄、节长的“芦笙竹”,在每年农历十月以后至次年开春前采回,晾干。做笙斗、做共鸣筒都简单,只需把竹子按一定的比例锯成段后,然后把里边的竹节打通即可。
制芦笙最难的是做笙斗和簧片。
笙斗是芦笙的心脏。首先要选择一整块质地稍硬的木材加工成葫芦斗,然后把木材劈开。掏空葫芦斗内壁后,拿两段用竹青编好的箍把空葫芦斗重新箍紧,然后用电钻在斗壁上开若干出气孔。
“孔开好后,把笙管分两排呈60—80度角插入笙斗,每根竹管均在接近笙斗处开1个音孔,再以篾片或麻线捆束。芦笙就成型了!”杨枝光现场安完一把芦笙后,让徒弟背着芦笙、自己背着孙子,又往自己家里走。因为在这儿,只完成了体力活。制芦笙的关键几个技术活安簧片、点铅、校音等工序还得自己上。
到家后,杨枝光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只薄薄的铜片,先是凑近看了看,中指轻弹了铜片后把铜片放到耳朵边听。似乎觉得声音不太悦耳,于是又把铜片放在砧上用铁锤敲打后,再看,再弹,再听……动作重复四五遍后,总算满意了,这才把铜片在蜡烛上烘烤发热后抹上松香后把铜片沾在笙管底端开口处,装入簧片,芦笙才算安装完。
我有嘉宾,跳芦吹笙
芦笙是侗族最重要的乐器,在侗族人生活中的每一个部分——婚丧嫁娶、节庆乔迁,都从不缺席。以至于稍微有点规模的侗寨,都得修建专门的“芦笙台”。
“以前每个寨子里都有芦笙队,每年正月和秋收,各个村子的芦笙队都走村串寨打擂台。侗人称之为‘为夜’。‘为夜’是侗人集中的交际机会:村子之间通过‘为夜’比拼实力,小伙子通过‘为夜’施展个人魅力,姑娘通过‘为夜’来挑选郎君……每次‘为夜’都是寨子的全民活动,每次‘为夜’时,侗人都激情高昂……”在把手上的芦笙调好音后,杨枝光来了兴致,一口气吹了三支曲子。“为夜”时,芦笙队路过邻寨要吹的《过路曲》、到了目的地吹的《进寨曲》、打擂台时主队吹的《踩堂曲》。
吹完后,杨枝光突然默不作声了。或许惊觉此刻与记忆中的场景太过不同。在杨枝光记忆中,“芦笙不是用来吹的,而是用来跳的。”跳芦笙是一项声音牵引的全身运动,而且是一项集体舞蹈。芦笙最少得三人吹才能听到音效,跳芦笙最少得十人才能看到场面。人越多越好,如果有十几支芦笙队同时争鸣,那场景就会气壮山河。
杨枝光描述的跳芦笙场景让我想想都醉了,强烈要求杨枝光穿上侗家盛装表演跳芦笙。没想到贵为芦笙制作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传承人、跳芦笙获奖无数的杨枝光却开始扭捏起来。先是死活不肯穿侗装,因为这里虽然还保留着着侗装的习俗,但是只有老年妇女才会这样做,侗家男人不穿侗装已经很多年。
好不容易哄杨枝光穿上侗衣,想让他到村口的风雨桥上跳芦笙,但是杨枝光要么只是呆呆地抱着芦笙不肯吹,要么只摆着跳芦笙的POSE。问其原因,杨枝光的回复让我啼笑皆非:“只有正月初三村里办芦笙节时,我们才会穿成这样去表演跳芦笙。现在吹笙唱歌,村民们会笑话的!”
侗族不是闻笙而歌的民族么?为什么会觉得平时在寨子里跳芦笙会觉得丢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好比旗袍是正宗的中国女人装。但如果你平时穿一条走在大街上看看?有的是为了作秀!”我身旁的摄影师一语道破天机。
看到我们失望的表情,杨枝光似乎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他把我们引到他家房子后面一个隐僻的角落,给我们跳了一曲《踩堂曲》。
芦笙音乐的原味和杨枝光造型的劲道,让我们对曾经的斗芦笙场景产生无限遐想,竟按捺不住想要走进山坡上,在那层叠的瓦片如黑云一般的老侗寨走一遭。
我们边走边问,终于找到坪坦村的芦笙台。这芦笙台造型就和汉地古镇中的老戏台一模一样。想必在往日,芦笙台一直是村里举办集体活动的场所。但这芦笙台荒废已久,有人甚至在芦笙台堆满了砖瓦和水泥。我暗自祈祷,这砖瓦和水泥不是为拆芦笙台准备的。
又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杨枝光口中所说的那个曾经高耸入云、后来在文革中被拦腰砍去的鼓楼。老鼓楼依然在使用,从鼓楼庞大的占地面积依稀能回想其往日的雄伟。鼓楼中与时俱进地接入了电灯,放进了电视,已经成为了寨子里的老年人活动中心。电视没开,灯也没亮,只有一位老人打着瞌睡吸着水烟烤着火。
“少不学芦笙,老没老婆疼!”看到这场景,我突然记起老人骗杨枝光学芦笙时说的话。可惜,鼓楼里已经没有一个年轻人。唯一做芦笙的国家级大师,甚至在自己的村寨里不敢用芦笙发声。
本版文/雷虎本版供图/阮传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