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纸糊的戏装小人,最精彩的是武将,头上插着翎毛,背后扎着四面小旗,全副盔甲,衣袍底下却是一圈鬃子。这些戏装小人都放在一个大铜盘上,耍的人一敲那铜盘,个个鬃人都旋转起来,刀来枪往,煞是好看。”
回忆起儿时跟随舅舅逛隆福寺庙会的经历,冰心曾经在散文《我到了北京》中特意提到她心心念念的鬃人表演。时至今日,偌大的京城里,此番热闹情景再难寻觅,鬃人的制作技艺,也唯有白大成一家还在继续传承。
邂逅
半个多世纪前
拜师学艺
什刹海西侧的东官房胡同,藏着一个原本并不起眼的小院,跟随主人进了屋,却发现屋内别有洞天。南墙边上一溜儿排开的三个木柜,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老北京玩意儿,面人、泥人、皮影、兔爷、脸谱……式样繁多,琳琅满目,就连窗前桌子上,也尽是平日里不多见的虎头鞋和纸蚕,俨然一个小型民俗博物馆。而老先生最为珍视的,还要数不同时期亲手制作的数十款鬃人。
“在过去,鬃人曾经家喻户晓,这铜盘也不是什么特殊的道具,老北京人家里头,甭管穷人富人,都有这么个物件儿。搁在上面的茶壶茶碗一拿走,就可以把鬃人摆上去敲着玩,兴致来了,还能跟着唱上一出,‘盘中戏’也就打这儿来的。”一说起鬃人,77岁的白大成顿时来了精神,娓娓道来自己在半个多世纪前与之邂逅的往事。
1959年,白大成因为身体缘故从航空工业学校休学,在家养病期间,经由街道介绍认识了鬃人爱好者李老先生,“我从小就喜欢京剧,又爱画画,刚好都派上了用场。”很快,白大成掌握了鬃人制作的要领,带着作品拜访了当时在中国美术馆负责整理民间工艺的李寸松。
“李先生告诉我,‘鬃人王’的第二代传人王汉卿还在,建议我拜他为师,继续做下去。”满心欢喜的白大成来到南池子,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难掩失望。王汉卿一家人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日子过得很艰苦。更让他痛心的是,王汉卿已经改行做起了无线电修理,只有临街的窗台上还能见到几个做好的鬃人。
眼看这门手艺濒临失传,白大成不甘心,“老先生听说我想学,倒是挺高兴,把鬃人的工艺流程和制作特色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就这样,鬃人在白大成手中又活了下来。上世纪60年代初,白大成还给市政府写了封信,申请营业执照,几经辗转,终于在王府井的美术服务部有了属于自己的柜台。
遗憾的是,不久后的“文革”让他的生活再次跌入谷底,“这些手艺都成了‘四旧’,营业执照被收回,家里剩下的鬃人也只能销毁。”为了糊口,白大成在工地上搬过砖、和过泥,跟着老师傅学了木工活,到厂子里做临时工,后来又到北京自然博物馆、中国地质博物馆和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从事制景工作。
直到改革开放后,白大成的鬃人制作才重获新生。在他参与筹备的地坛庙会上,工艺精巧的鬃人立即成了抢手货,“鬃人白”的名号也就此传开。
钻研
单靠手上功夫还远远不够
白大成推开玻璃柜门,随手取出两件自己的得意之作,放在铜盘里,拿小木槌“当当当”一敲,盘中手持丈八蛇矛的张飞便抬着脚,朝紧握方天画戟的吕布追了过去,“鬃人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能动,敲铜盘的声音恰好又跟锣鼓点很像,这样一来,坐在家里就能看戏了。”
为了让鬃人动起来,白大成没少花心思琢磨,“奥妙就在底下这一圈鬃毛,猪鬃弹性好,能支撑,敲打铜盘的时候,鬃毛会跟着振动,带动鬃人转动。倾斜方向不同,也就相应有了对打、追击的效果。”
原理听上去简单,可做起来却并非易事,“鬃毛必须排得密实均匀,角度也很有讲究,大了小了都不行。转起来要想保证不倒,还得把握好平衡,比如关羽手上的青龙偃月刀,拿的位置和角度都要拿捏准确,我之前在航校学过的力学知识就很有帮助。”
别看鬃人个头不大,真正做下来却需要四十多道工序。在王氏鬃人的基础上,白大成苦心钻研,不断在制作工艺上升级改良,“传统鬃人顶多也就三四寸高,在泥托上面安一根秫秸秆作为支架,用细铁丝折成胳膊,虽说也能像皮影戏里一样来回摆动,但显得单薄,脸谱也比较写意,下半身只是一个锥体,少了戏曲人物应有的招式。”
白大成在人物的“筋骨”之外裹上棉絮,为其填充“血肉”,看起来更加饱满,个头也长到18厘米左右。以往的彩纸服装被替换为光泽鲜亮的丝绸,纹样细致华丽,为了凸显挺括的效果,他还在绸布背面裱上一层宣纸。每个人物有了自己独特的表情和脸谱,就连背后的靠旗,乃至头上的翎子,也都与真正的京剧行头如出一辙。衣摆之外,白大成创造性地加上一条高高抬起的腿脚,“就像人物刚出场时候的亮相动作一样,倍儿神气!”
在白大成看来,做好鬃人,单靠手上功夫还远远不够,“素材和灵感往往来源于丰富的戏曲知识和古典文学,对评书演义也要有了解。像三国戏就有成百出,提到京剧《华容道》,你得能讲出具体的故事情节,知道关羽和曹操的扮相如何,不然根本无从做起。”作为资深戏迷,白大成在家中收藏了上千件戏曲专题的物件,从绣品到瓷器,足足十五个门类。对于京剧的四功五法,他早已烂熟于心,经典曲目更是张口就来,《八大锤》、《三英战吕布》、《大闹天宫》、《挑滑车》等都成就了他的鬃人代表作。
传承
慕名而来的人
都打起了退堂鼓
对于这项独门手艺,白大成从未想过藏着掖着。早在2004年,他就借助网站推出的“激活·传承·弘扬——保护中华文化瑰宝”专题活动广募传承人,一时间引起不小的轰动。之后在多次接受采访时,他也表达了寻找学徒的心愿。
“当时电视台的人说,他们的热线电话都快被打爆了。”白大成感到很欣慰,就请对方把想学手艺那些人的基本情况登记下来,经过几轮筛选,给了他一份合适人选的名单,“陆续上门的很多,有残疾人、下岗工人、待业青年,也有商人和阔太太。”
在交谈中,白大成发现,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地把鬃人制作视为一种生财之道,希望以此发家致富,对于戏曲、文学和绘画却一窍不通,“你问他《定军山》是什么戏,他完全不知道,人物也分不清楚,又不感兴趣,不想去学,这就很难办。”
白大成坦言,要想掌握精髓,并非三招两式即可,前期必须要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不能抱着急功近利的心态。如果只是生硬模仿,最终会糟蹋了这门手艺,“从市场的角度来说,花钱买鬃人的其实都是懂戏的,做得是不是生动、有没有韵味,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听过这番话,慕名而来的人都打起了退堂鼓。
无奈之下,白大成只好将手艺传给唯一的儿子白霖。“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做了20年的鬃人,从小就是看着这些长大的。”白霖表示,自己在大学时选了外语专业,原本只是希望帮助父亲把鬃人手艺介绍出去,但从未想过动手去做,“后来看父亲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传承人,又不忍心让他老人家失望,就硬着头皮挑起了这个担子。”
所幸,白霖在儿时学过京剧,又有一定的绘画基础,再加上数十年的耳濡目染,上手并不困难,“只可惜,现在对京剧感兴趣的年轻人越来越少,鬃人作为衍生品也就成了小众消费品,一个月也未必会做上一套。说到底,手艺归手艺,职业是职业,不可能靠这个谋生。”
更多的时间里,白霖从事的还是“非遗”进校园、进社区的活动,在课堂上教授的传统手工艺也不再局限于鬃人一种,“我们的文化传承曾经出现过断档,目前真正缺失的是土壤,我要做的就是翻地工作,慢慢恢复基础,让更多人重新感受到这些老北京玩意儿的乐趣。”
周末下午,白霖会带上八岁的儿子去学国画,“不管将来是不是能继续传承,起码让他有点基础吧!”白大成也经常带着孙子到梅兰芳大剧院或天桥听戏,给孙子讲一讲鬃人背后的故事,“至少不希望这门手艺从我这里消失,更不想让‘盘中戏’成为绝唱。”
本报记者 宗媛媛 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