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是何意？为何书名为“水浒”而书中未见此二字？

一

与女儿万宝共读《水浒传》时，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决定以此问题开启本篇讨论：水浒是什么意思？这个疑问似乎困扰了许多人。若书名是为了突出地名，为何不命名为《梁山泊传》或《水泊梁山》？显然，作者另有深意。

小篆“浒”

“水浒”一词最早见于《诗经·大雅·绵》：“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这是描述周朝初期古公亶父带领部族从黄土高原迁移到周原的历史。周原远离戎狄威胁，土地肥沃，适宜农耕，成为周王朝的基础。在这里，“水浒”指的是靠近水边的高地，象征着安全与生机。古公亶父和周部族在这里开始新生活，奠定了周王朝的根基。这段历史与《水浒传》中宋江和他的伙伴寻找生存出路的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二

《水浒传》的核心主题是寻找出路。这一主题贯穿了整部小说，从书的结构、情节发展到个体与群体的转变，都围绕这一核心展开。许多国外版本在翻译时因未能充分理解这一点，甚至连书名都难以确定。

故事背景设在北宋末年，一个政治腐败、社会动荡的时期。个体生存空间狭窄，民众对政府失去信任，希望寄托在民间力量。如鲁迅所言：“国政废弛，转思草泽”，精确地评论了当时的社会状态。书的开篇即展开此背景，以此引入故事。

从王教头私逃延安府开始，到林冲、鲁智深、杨志、武松等英雄人物因受冤屈而陷入绝境，他们的人生路被阻断，因此他们聚集在梁山，寻求新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秩序。这一过程象征了个体在遭遇挫折后努力寻找出路的艰辛历程。

在这些好汉的心中，充满了屈辱和仇恨，但同时也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梦想。梁山，这个能够让他们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地方，成为他们梦想中的理想归宿。

其中的核心人物宋江，原本是体制内的一名小官，因特殊原因被迫流落至江湖，最终不得不登上梁山。这一转变揭示了封建体制的阴暗面是宋江等人流放的主要原因。尽管他在书中多次表现出被迫的无奈，其实他内心深处是在逃避现有的政治体制。

与宋江处境相同的还有花荣、秦明等一干体制内的军官。他们与武松等底层百姓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对秩序的挑战，实际担负着为自己和为政权寻找出路的双重功能，其行为有着宣誓和彰显道义的目的存在。前面我们提到“国政废弛，转思草泽”这一说法，其核心意义在于个体对政权失望后的觉醒，而寄期望于为政政体制重新寻找一种秩序，当对这种期望失望后，转而寻找另一种路径。花荣等离开体制，去往水泊梁山，是一个美好的、天真的、无奈的想法。

《水浒传》中，好汉们因不同原因从各地来到梁山，这种汇聚象征了从个体到群体的转变，寻找共同的出路。他们背负着不同的故事和命运，但共同的目标使他们团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组织的力量。

草书“浒”

当然，寻找出路的过程不会那么容易，所以才会有风雪山神庙、火并王伦、血溅鸳鸯楼等暴力血腥事件，也会有梦遇九天玄女，受授天书等神奇迷幻环节。因为转变总是痛苦的，总是要流血牲牺的，他们要为个体行为转变增加道义使命意义，使内心更加强大。同时，在江湖的体系里，更加要讲弱肉强食的规矩，如果不是这样，晁盖也无法合理地替掉王伦，为另外几人谋到一个好出路。

体制中的生路有它的艰难，江湖的凶险和禁锢却并不比体制的秩序牢狱轻省，后来这个群体切换赛道，重新回归体制，用忠诚替代道义，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对于这部分我们后续会展开探讨。

三

在个体寻找出路的过程中，有两个要素十分重要，一，是领头人； 二，是中转站。

优先明确中转站的定义。中转站一般由通吃黑白两道的人物经营，主要功能是接待来往英雄、打探上层消息和分析江湖形式，给流落至此的江湖好汉以正确指引。在《水浒传》中，柴进、穆弘穆春、以及宋江在宋家庄的庄园就是这一类场所。

庄园主一般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并且待人接物手眼活络，八面玲珑，比如晁盖，在郓城县就是四面通吃的角色。有的庄园主同时也是带路人，他们具有一定的格局，目光比平常武夫要远大，比如宋江，他的格局比起同为庄园主的晁盖就要大得多，晁盖的出场，与几起乡村械斗关联在一起，这听起来调性不高，甚至连江湖做派都够不上，并且他留下的临终遗言与梁山发展毫不相干，而是在纠结私人恩怨，这种格局，实在是称不上大。而宋江，则时时在考虑群体的出路，他依靠对体制的了解和对江湖的认知，始终在思考兄弟们出路的合法性。在宋江领头之前，梁山上是没有规划的，山上的好汉仅依靠生存法则和江湖道义行事，而宋江则看到了这其中的问题，他改变了山寨固有的生存方式，对人才进行集纳式处理，形成规模效应，为群体的另一条出路打下基础。

宋江是水浒中若干个体寻找出路的领头人物。可以说，没有他，这个群体根本不可能找到这条出路。至于这条路是不是真的合适，暂不急于去下判断。

四

当个体集纳在一起，形成一个群体后，群体的出路就是一个庞大的问题了。古公亶父带领族人迁到水边这块高地后迅速发展了起来，梁山这个群体呢，他们能不能走出新天地？

这一部分的关键节点是第六十回的聚义厅改名。宋江在这一环节作了著名的就职讲话，里面提到的内容核心便是改聚义厅为忠义堂。

这一改变是整部《水浒传》的关键转折点。《水浒传》的气质由此发生变化。同时，此处也是梁山众人由个人英雄主义向群体利益转变的关键环节。他们由个人寻找出路融入到集体寻找出路的安排中，从此命运共进退，个人英雄主义减退。

将个人命运绑定在一个群体中，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毕竟有组织才有依靠，组织比个人更牢靠。

为了给群体寻找一个好的出路，宋江想尽办法，这里显示出他高于其余一百零七人的智慧。

首先是排座次。排座次是为在群体内建立轶序感。轶序感是一个群体稳定的基础，特别是在这样一个以武夫居多的群体，没有轶序和制度规矩约束，显然会造成不小的混乱。

与高俅的战征则是重点业务的开展。没有重点业务的力量，就没有了目标和方向感，没有方向，军队就容易涣散，平时操练也会提不起精神。

再到寻找出路的最重要环节——招安。这是群体出路中最具争议的地方，也后半部水浒的魅力所在。招安体现出的矛盾性、冲突性，是整个故事的精神内核之一。

梁山众人对招安这一出路表达了态度。鲁智深武松和李逵等性格火莽之人直抒胸臆地表示“招个鸟安”，“杀将城去，夺了鸟位，让公明哥哥做皇帝，吴用哥哥做宰相，我们都做大将军。”还有个性婉转一点儿的，暗中煽风点火，比如吴用，怂恿李逵闹事。但CEO宋江认定了方向，他提出的“道义改变国家”的新概念，平复了大家的争议。

群体中大多数人对招安这一规划还是认可的。因为宋江说服他们，偏居一隅是不现实的，目前的状况不可能持久发展。这一判断又显示出宋江与晁盖不同的地方，晁盖看的是三五年，但宋江看的是三五十年。梁山的硬件条件支撑不了这个群体数十年的发展。这是具有长远目光的布局，梁山的好汉们不可能不理解宋江的用意，不然以这些人的能耐和脾气，若他们不同意，宋江是领导不了的。宋江还表达了对兄弟们的手足情深，他说，“我不想看着我们手下的兄弟一个个倒下去。”讲义气的汉子们对此很是受用。

后面宋江想各种办法寻求外部渠道支持，比如上东京找李师师，打算直达天听与皇帝对话，还吸引卢俊义、呼延灼等社会中坚力量，谋求增加对话资本，等等，都是他为这个群体的出路想到的办法。

五

《水浒传》中的另一些片断则在表达另一个含义，那就是如果具备一定的力量，个体和群体还可以想着为他人寻找一条出路。所谓合理合法，就是力大财大，下至底层百姓，上到朝庭政权，庙堂之上，郊野之外，都适用于这一规律。

梁山具体的对立面是以高俅、西门庆、牛二等组成的社会恶势力群体，这个群体影响的正是上层朝廷和底层百姓。在这些势力的影响下，更多没有力量的人群日子更艰难，他们的出路在哪里？

元杂剧水浒戏中唱词对这一现象有充分表达，这是元杂剧与《水浒传》文本最大的不同之处。元杂剧突出梁山的正义、道义形象，多次发生好汉们下山惩处坏人、替被欺负的底层人们申冤的故事，其典型唱词说：“他若欺负你，来梁山告俺宋江。” 宋江即公义，水浒的力量可以帮穷苦百姓找一条出路。

此外，宋江提出的替天行道的概念，也可以理解为是给糟糕的政权的一个出路。体制之外的䓍泽之道的处世方式，有着对黑暗政权起到警示和道德示范的作用。

六

出路到底在哪里？辛辛苦苦找到的路经，到底是不是正确的路经？还有没有更好的出路？

一帮江湖人士进入到体制之内，身份突然转变，他们能不能适应？或者说体制能不能容他们？后来的故事证明，进入体制后，这个群体的笑容变少了，也再无豪言壮志。98版电视剧《水浒》的导演抓到了这个核心，他在处理这个冲突用了最平常的生活片断来表现，在他的镜头下，从招安这一篇开始很少再有喝酒吃肉的快活情节，背景音乐也换成苍凉寡兴的风格。在鲁智深夜闻潮信一节，演员用一个眼神就将错听战鼓潮声时的迷失与彷徨感表达出来，那正是这群失路英雄的写照。

不宽容的环境容不下犯了错的人，更加容不下犯了错的群体。《水浒》兜兜转转找了一圈，最后也只有全体死寂这条出路。

宋江在赴任楚州的路上问吴用他是不是错了。

这个来自郓城的小吏在猛虎丛林中一直从容不迫、信心满满，此时闻鸦声在侧，他才意识到，这条路，可能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