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仍然无法消耗尽沈璟的工作热情,他开始从事教练员的工作。当是时,“大IP”《牡丹亭》刊出即畅销,“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沈璟认为《牡丹亭》不协于曲律,亲自动手调整为《同梦记》。
但正如武林盟主都是用来砍的,词坛盟主的规定也是用来反的。汤显祖收到了两人的共同好友吕玉绳转交的沈璟改本,阅毕表示,自己的文字刚刚好:“笔懒韵落,时时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
《牡丹亭》文字方面的惊艳基本是圈子的共识,譬如“二拍”的作者凌濛初赞美汤显祖文字“犹胜依样画葫芦而类书填满者”——你比那些抱着参考书来完成规定动作的强多了,同时认为“律实未谙,不耐检核”,爱用乡音,“江西弋阳土曲,句调长短,声音高下,可以随心入腔”,这样押的韵脚就不对了,总之请照昆山腔,相当于“请讲普通话”。
汤显祖有信回复他,我又不是苏州人,我的《牡丹亭》被吕玉绳他们大肆删改,“云便吴歌”,这好比嫌弃王维画的冬景芭蕉,于是把芭蕉替换成梅花,“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后来还专门写诗又嘲讽了一遍:醉汉琼筵风味殊,通仙铁笛海云孤。总绕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见改窜牡丹词者失笑》)可见执念之深。
为了正本清源,汤显祖在给演员宜伶罗章二的信里也再三强调:“《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宜伶,原本就不是昆山腔演员。
汤显祖大概一生跟苏州犯克,上疏得罪的阁老申时行、王锡爵,不愿意奉承的文坛大佬王世贞,个个儿都是苏州人。“临川四梦”的整个创排过程中,他也一直处于与流行风尚昆山腔的拉锯战之中。排演《紫钗记》的时候,“《紫钗》一郡无人唱,便是吴歈听不禁”,东风压倒西风;排演《邯郸记》《南柯记》,“半学侬歌小梵天,宜伶相伴酒中禅”,只是半学,跟江西老家演出,偏就不唱纯粹的昆山腔。所谓汤沈之争,与其说是本色派与文采派之争,不如称为吴江派与临川派之争,多少有点儿保护作品完整权缺位下的声腔地方保护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