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彩,又叫“花灯”,已有近两千年历史,它伴随着中国元宵赏灯的习俗绵延至今,活跃于中国南北方各地。上海灯彩历史上曾经名灯迭出,如明代松江的刻纸“夹纱灯”、清代的伞灯,民国时期上海独有的“七宝盖灯”和“书画灯”等。元宵节来临之前,《澎湃新闻·艺术评论》推出的“非遗寻访”本期走进了素有“江南灯王”美誉的“何克明灯彩”第三代传承人何伟福的灯彩工作室,一探这项传统技艺的发展与传承现状。
元宵灯彩资料图
清代佚名,《生平乐事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上海近代灯彩主要有撑棚灯、走马灯、宫灯、立体动物灯四大类,其中由“江南灯王”美誉的灯彩艺人何克明创立的“何克明灯彩”(又称上海立体动物灯彩)是上海近代灯彩艺术中最精粹的部分,2008年,以“何克明灯彩”为主风格的“上海灯彩”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名录。何克明创作的灯彩多以象征吉祥寓意的动物为题材,如龙、凤、麒麟、仙鹤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作为国礼赠送给各国元首的,也有被博物馆收藏保存的。
何伟福
年近七旬的何伟福是何克明的孙子,也是“何克明灯彩”第三代传承人,他从小跟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小时候以祖父做的灯彩为童年玩物,成年后又立志学习灯彩制作,传承灯彩技艺。
“仔细观察生活,才能对动物结构熟稔于心”
走进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一楼的“何克明灯彩”工作室,仅十几平方米的空间内,摆放着两张案台,两把椅子,其中一张就是何伟福工作的操作台。桌面上陈设简单,一盏小台灯,几把简易工具:剪刀、剪嘴钳、平头钳……
何伟福所在灯彩工作室里悬挂的鱼灯
何伟福所在灯彩工作室里悬挂的兔子灯
桌子一侧陈列着三俩展柜,展柜内摆放着何伟福过往创作的作品——象征吉祥寓意的《凤穿牡丹》,以池塘青蛙荷花为主题的《池塘清趣》,以松树和飞鹤为主题的《松鹤长青》……它们见证过何克明灯彩的繁华往昔,只是如今外糊的绢绸绫缎有些褪色,略显陈旧。
何伟福灯彩作品《祖国万岁——松鹤长青图》
案台上方的天花板和架子上则挂满新做的鱼灯、鸟灯、兔子灯……这些小挂灯是对外销售的,等待有缘人将它们提回家。
平日里,何伟福就是在这样一个被灯彩环绕的空间里,埋首案台,重复着“搓、扎、剪、贴、裱、糊、描、画”等一系列灯彩制作步骤,38年灯彩艺人生涯,早已令这项技能融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他向我们演示了扎鱼灯骨架的过程,每一个步骤都离不开手指力度与灵活度的完美配合。“扎动物灯,首先要做到对动物的解剖结构熟稔于心。”何伟福说,只见一根搓好的铅丝在何伟福的指尖“跳跃”着,显得那么服帖,他先用铅丝扎一个鱼的轮廓,再扎三个钢圈依次支撑起鱼的轮廓,这样鱼灯背腹部的结构出来了,立体感也出来了。而后是扎鱼鳃、背鳍、肚子、鱼嘴……麻雀虽小,但每一结构都要塑造到位,这样制作出来的动物灯才能显得准确和逼真。
何伟福展示他所扎的鱼骨
何伟福说,在所有步骤中,“扎骨架”尤为关键,灯彩艺人只有对他们所制作的动物姿态做到心中有数,才能做出造型逼真的灯彩。
灯彩在“描”鱼灯
何伟福记得祖父小时候说过,灯彩最注重造型,平时要注意观察动物。比如鸽子,要关注鸽子的比例、鸽子的头、羽毛、鸽子飞翔时的动作。对家里养的小鸡、小鸟、金鱼也要留心观察,这些对灯彩制作都很有帮助。
何伟福灯彩作品《相思鸟》
何伟福最擅长制作各类鸟灯,比如公鸡灯、仙鹤灯、百鸟灯……“因为我从小跟祖父生活在一起,祖父在阳台上搭了一个三四平米的大平台,平台上有一个大鸟笼,养了许多鸟,我每天都要到大鸟笼前面观察鸟,对各种鸟的造型都很熟悉,做起来得心应手。”
何伟福灯彩作品《公鸡》
何伟福说,祖父创立的立体动物灯彩有着几大显著特色,即造型生动、形神兼备;做工精致,不能粗制滥造;金银丝线滚边,装上灯泡后通体透亮。
通上电之后的灯彩作品《公母鸡》
在名灯迭出的上海灯彩中,“立体动物灯”独树一帜
中国灯彩艺术起源于汉代,距今有2000多年历史。上海的灯彩艺术是在元宵、中秋等传统节日中慢慢发展起来。明代以后,上海地区的元宵灯会已十分普遍,其最热闹、最精彩的场所是城隍庙、豫园一带。
在上海灯彩历史上,曾是名灯迭出。据相关学者梳理,明代以宝山、嘉定、南汇、川沙、松江等地能工巧匠扎制的灯彩最为出众,其中松江的刻纸“夹纱灯”最有名。清代以伞灯最为盛行。清末民初,上海的灯彩业主要汇集在老城隍庙的大南门、小西门一带。20世纪30年代中期,上海灯彩业共有二十多家作坊,当时唯上海的“七宝盖灯”和“书画灯”颇具特色。这些古代历史名灯,如今已难觅其原貌。
上海近代灯彩,除了“何克明灯彩”,还以罗店灯彩、豫园灯会等比较闻名。
何克明和他的龙舟灯
据何伟福回忆,他的祖父从小在工艺方面就颇具天赋,不曾拜师学艺,全凭自学摸索。“祖父12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和几个朋友去董家渡路看元宵灯会,被闹市里一支游龙灯的队伍牢牢吸引,为了看清楚龙头灯的造型,他跟着游龙灯的队伍不知不觉走了十几里路。第二天他凭记忆自制了一个龙灯,引得同伴和街头巷尾街坊一片喝彩。”“他在16岁时就能通过售卖自制的灯彩,挣取收入,补贴家用。”
何伟福的曾祖父是开回族食品店的,祖父继承了店铺。“灯彩的季节性很强,他只在业余做。比如夏天空闲时,人们都在外面乘凉,我祖父也不乘凉,就躲在家里做灯。做个半成品,不装配,然后放到香烟盒子里,一层一层叠起来,等到寒冬腊月里就开始装配,装到1月底,满屋子都是灯彩,他就去联系城隍庙的老板租一个门面,里面挂上铁丝,把做好的灯彩运过去,一个个挂起来,接上电源,来城隍庙游玩的人一看很热闹,就争相买回家,增加过节气氛。”
何克明灯彩作品《龙舟》,制作于20世纪70年代末
“由于他扎制灯彩水平比别人高,做工也更精致,所以卖出的价钱通常是别人的十倍。”何伟福回忆说,祖父卖的最好的是孔雀灯,可以卖24块大洋,相当于一台优质电视机了,不过他一年只做几只孔雀灯。”
何克明与他所做的公鸡灯
“何克明灯彩”的一大贡献是对传统的灯彩做了几个方面的革新:传统的灯彩以竹篾为架,以彩纸糊面,内燃蜡烛,所以保存时间特别短,何克明是首先使用铅丝做灯彩骨架的人,同时还摸索着以绢纺丝绸材料代纸,用灯泡代替蜡烛做光源,这样既安全又明亮,还延长了灯彩的保存时间。
1956年,何克明作为第一批民间工艺大师被招进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开始将灯彩这门民间工艺发扬光大和培养接班人这一新的使命。何克明制作的灯彩许多被作为国礼送给外国元首,不少作品被博物馆收藏保馆。何伟福回忆说,直到90多岁,祖父每周还要来工艺美术研究所一两天,偶尔还要扎灯彩,直到后期视力衰退,完全扎不动。祖父于95岁高龄去世。
喜闻乐见的民间工艺,还能重新走入人们的生活么?
“光烛天地、绵亘八里”、“灯树千光照,火焰七支开”、“吴台今古繁华地,偏爱元宵影戏灯”……两千多年来,灯彩艺术伴随着中秋、元宵灯会这一民间习俗绵延至今。
对何伟福而言,春节的记忆就是祖父的灯彩。小时候,每年春节临近,祖父家就挂上灯彩“绶带鸟灯、鲤鱼灯、公鸡灯、兔子灯……祖父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吃罢年夜饭,每个小辈还能带回一盏精致小巧的彩灯。”年节将近,何伟福家依旧延续这一传统,自制一对灯彩挂在家中,且一直悬挂到元宵节后。
何伟福所在灯彩工作室里悬挂的《兔子灯》
不过近年来,随着社会的巨大变迁和人们生活习惯的改变,灯彩、春联、年画、剪纸,过年燃鞭炮,端午划龙舟等民间传统习俗越来越衍化为一种美好的记忆和节庆点缀,它们留下了乡愁,却淡出了人们的生活舞台。
何伟福灯彩作品《狮子戏球》
曾经的国礼、而今的非遗“头衔”都难挽传统手工艺灯彩的发展颓势,“何克明灯彩”也面临着生存危机和传承危机。
何伟福灯彩作品《梅花鹿》
名声在外的“何克明灯彩”已缺席上海的元宵灯会许多年。提及这点,何伟福略显无奈,他说,“何克明灯彩”制作工艺复杂、手法精细,依赖纯手工生产,因而制作一件立体动物灯彩周期长,需要花费的成本也高,灯会活动为了节约成本,提高生产效率,会更愿意请一些外地的灯彩艺人来制作,或使用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的灯彩替代。
何伟福灯彩作品《麒麟灯》
另一方面,为了应对市场的冲击,研究所里的灯彩工艺师也不得不自降身价,制作和设计简化型的灯彩,为的是能够快速销售,提高营业额。“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工艺美术师的时间被大量挤占,抽不出足够的精力去完成心中那些需要精工细作的图纸,自然而然,能真正体现‘上海灯彩’风貌的珍品也就少之又少。”“‘何克明灯彩’是一种艺术创作,可是懂得欣赏的群体却正在逐渐减少,这也在不同程度上阻碍了灯彩的进一步发展。”
(引自《上海灯彩》)
谈及传承危机,何伟福表示,祖父何克明曾先后带过4批学生共计9人,然而多半已转行。而今仍从事灯彩制作的只有“何克明灯彩”第二代传承人吕协庄和作为第三代传承人的何伟福。
何伟福(左)与祖父何克明
何伟福是在祖父90岁大寿时,主动提出要学习灯彩,传承祖父的技艺。他从1983年加入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至今。现在吕协庄也年事已高,仅带有一个徒弟,何伟福虽然一直在做灯彩的普及工作,却没有专门从事灯彩制作的徒弟,灯彩艺术后继乏人。
何克明在过去制作的牛年牛形灯彩
孩子赏灯资料图
今年因受疫情影响,不少与灯彩相关的大型集会活动都取消了——何伟福因此也显得比往年清闲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