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等于是鱼玄机所感慨的“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吗?只不过探春的才华不在于诗词创作,而更在于宏大的事业,因此她的悲愤不甘更加强烈。必须说,在那个把男尊女卑视为理所当然的时代,大部分的女性自己通常也把男女有别视为理所当然,只有极少数的觉醒者,不知从哪里来的洞察力,让她们看到了男女不平等的事实,并且进一步反思,这种性别不平等对女性所造成的戕害,就是剥夺了女性充分自我实践的机会!所以说,鱼玄机、朱淑真、贾探春等一千多年以来的少数女性,简直就是女性主义的先锋!
觉醒之后的痛苦
但是,当社会环境没有改变的时候,这些觉醒的先知就注定要面对极大的痛苦了。试想:对这样不同的性别待遇,女性若选择隐忍,就得承受理想与才华被埋没或扭曲的悲剧;若选择揭竿而起,则要面对父权社会更严厉的指控,不但没有出路,恐怕还会遭遇更惨烈的下场,鲁迅不就犀利地提醒大家,“娜拉(出自易卜生《玩偶之家》)出走之后该怎么办”?因此,“隐忍”是对抗性别的不平等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而女性在了解自己的处境之后,便很难能够不去怨天尤人,喟叹世道不公。
易卜生《玩偶之家》
因此,朱淑真不得不发出深沉的感慨了,但她又实在无法放弃写作,自己还曾经坦承说:“情知废事因诗句,气习难除笔砚缘。”(《暮春三首》其二)她非常明白自己之所以会荒废事务,就是因为把时间心力用在了诗句的创作上了。既然很难根除写诗的习气和与笔砚的缘分,于是她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拿起一部诗集,沉迷于其中,遨游在古往今来的悲欢离合里。
《自责二首》其二云:
闷无消遣只看诗,又见诗中话别离。
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朱淑真为了消遣而看诗,本来是为了驱除烦闷,没想到“又见诗中话别离”,诗篇里写的是离别的悲哀,反倒让心情增添了一份萧索,而更加沉重,这岂不是适得其反吗?这种出乎意料的结果,竟然让女诗人自我解嘲起来了,说“始知伶俐不如痴”。这时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还是不要聪慧伶俐得好,越敏锐的性灵、越善感的情怀,只是让自己过得越煎熬,还不如痴痴傻傻、无忧无虑。
从表面上来看,朱淑真一方面自责是个女性,偏偏越过性别界线去从事诗词创作,这是一条罪过;另一方面她又自责太过伶俐,读了不该读的诗而反倒加重了萧索之情,简直是咎由自取。这两首诗就是由两种不同层次的自责所构成的,也恰恰印证了一百年前英国的女作家伍尔芙,在其《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这本书里所说的:“一个生在十六世纪有很高写诗天分的女人,可以说是一个不幸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女人。”而朱淑真却是生在更早的十二世纪的女诗人,难怪她这么地不快乐,还要写诗来自责了。
英国作家伍尔夫
只不过,朱淑真表面上是自责,其实是意在言外,我们要懂得读出字里行间的弦外之音。就第一首所讲的自责而言,真正该责备的,到底是执意越界的女诗人自己,还是划定这个性别界线的男权社会呢?至于第二首的自责,那就属于“正言若反”“其词若有憾焉,而心实喜之”了,因为“诗人”不就是性灵之所钟,才能感应宇宙万物的奥妙以及人生的悲欢离合吗?如果不够聪明伶俐,恐怕也就不容易写出好诗吧!因此认真说起来,朱淑真应该是宁愿“伶俐”而痛苦,而不要无忧无虑的痴傻吧?能感应那份存在的萧索,能承受生命的苦痛,才是真正活着的证明,这也是“宁愿做痛苦的苏格拉底,而不要做快乐的猪”的一种表现。
这么说来,诗题上所说的“自责”,岂不是一种反讽吗?而这种反讽的写法是那么温柔敦厚,又那么伶俐巧妙,真是令人赞叹。
我们看到朱淑真这位优秀的女诗人,用诗歌来自责,简直是对男权社会的绝妙反讽,既然你们不许女子写诗,我就故意写诗,然后又在诗歌里自我责备,其实表达了对性别不公的抗议,可见朱淑真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伶俐的女诗人。
本文节选自
《欧丽娟品读古诗词》
作者:欧丽娟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联合天畅
出版年:2020-09
“到民间去——潘鲁生民艺展”近日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面向公众开放。展览以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潘鲁生的民艺收藏、民艺研究与艺术创作为主体,展出500余件(套)传统民艺作品和当代艺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