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藏在历史深处
与其聚力于论述历史人物功过是非,塔奇曼宁可用一些有趣的细节来增进读者对一个过去了的时代的直观认知。比如她写道,18世纪在海上生活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海员,体质都很成问题,船员们普遍得了坏血病,直到1754年才有外科医生发现吃柑橘可以避免坏血病,而这种疗法又用了整整五十年时间才推行开来,当时的人竟然算不来这么一笔账:在船上照顾那些身体虚弱到无法工作的船员,哪怕是提供最低限度的照顾,要比装一桶酸橙汁的代价更高。
即便是在全面探究政治愚行的《愚政进行曲》中,塔奇曼都不喜欢嘲笑。英国的失败有总体战略上的原因,也有具体到责任人的关键性失误。《第一声礼炮》里提到了乔治三世的过度乐观:在身边一帮托大的臣子的陪衬下,乔治三世始终认为大西洋彼岸发生的事无非是“叛乱”。他的傲慢点燃了殖民地“叛乱分子”的气焰。他以征服为唯一目标,但执政十几二十年来,他一直凭着习惯性的自满而不去考虑具体的征服策略(“自满是像中国那样长期存在的大国所特有的秉性”)——“他所做的只是坚信自己能够征服而已。”但类似的错误,乃是人天然携带的弱点所导致的。
历史总是人的历史,政治和军事人物身负一国一族的期望,在危机面前必然会有畏怯、动摇的一瞬,会懵圈,会一叶障目,一意孤行,而像英国这种早熟的帝国,最大的问题是官僚体制过于完善,掣肘了个体的能动性,他们必须与一个并不是由他们参与设立的体制厮打、周旋,从而行动效率低下。塔奇曼总是说,她眼里的历史是一群能够影响“命运”的人所组成的,这话被学院派历史学家抓了把柄,他们敲打她的研究和解释框架,但她不屑一顾,还说:幸好我不会做研究,否则,我根本就写不来东西了。
为了让“人类的闪光时刻”呈现在自己的写作中,塔奇曼把礼炮轰鸣的画面放在开头。《八月炮火》她用1910年爱德华七世隆盛非凡的葬礼开头,《远方之镜》的开头写了有五座高塔的库西城堡,“气势凌人,控制着从北方通往巴黎的道路”;《愚政进行曲》开头就提出一个让人暗自嘀咕“我怎么没想到”的问题:特洛伊统治者看到这么大一座木马突然出现在城下,为什么浑然不疑地就把它拉进城去?这些开头,包括她给《第一声礼炮》选择的开头,都表明她虽然在政治上归属民主党,内心却是个贵族,对伟大的事物、壮阔的场景抱有巨大的热情。精美的画面不会逃逸出任何一本他的作品,这是《礼炮》中写的受降仪式:
“10月17日早上10点,在隆隆的炮声中隐隐传来了微弱的鼓声,鼓声来自一个穿着红色英军制服的男孩,他就站在防御阵地的胸墙上。一个高个子军官也从阵地上站出来,把一块手绢当做白旗挥舞着,在一直拼命敲鼓的男孩陪伴下朝美国的战线走过来。随着这奇异的景象变得清晰,鼓声也变得真切,联军的炮火停下了。寂静突然降临到这个被摧残的小镇上,这种寂静比过去六年半中听到的任何声音都更加令人震撼。人们很难相信这种寂静究竟意味着什么。”
该段话的最后一句颇可玩味:作者提出一个问题,同时悬置它,而且,她不说“人们不知道这种寂静究竟意味着什么”,而说“人们很难相信这种寂静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的意味,在后人眼里是比较清晰的,而当时的人非但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还“很难相信”,塔奇曼在这里把张力修辞玩出了境界,这也是高级写作、“贵族写作”的一个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