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阿Q画圈耸出的那个尖,也可以被视作辛亥革命的象征。这场革命,无论是在《阿Q正传》中,还是在现实的绍兴城里,都像是历史循环套中偶然耸出的一笔。小说中的革命,“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只是象征性地把辫子藏了起来,以便“咸与维新”。现实中的革命,作为亲身参与者的鲁迅看来,更加令人气沮。据他的一位同乡回忆,鲁迅对革命的到来颇为积极,“一手拿了一卷传单,一手也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很有信心地说:‘遇到万一,这把钢刀准能砍几下的。’”
但等到十月七日,绍兴光复,成立绍兴军政分府时,通告上的消息却显示,这个政府完全是由前清绍兴官员程赞清和章介眉拼凑起来的骗局,不过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内骨子是依旧的”。在鲁迅创办的《越铎日报》中,特意描述了这群披着新潮外套的丑角:
“穿操衣带军帽下乡收租,别致。
吃乌烟,床边挂指挥刀,别致。
吾日见二个轿夫,于午前十一句钟抬一位科长大人进某署,于午后一句钟又抬出来。敢问某科长于吃饭坐轿外,所司何事?或语余曰:某科长原是小提使之至戚,坐轿吃饭亦所应该,不错不错。”
讥讽与谩骂固然能发泄一时怒气,却对时局毫无裨益。历史并没有由于鲁迅在革命中的嬉笑怒骂而有所改易,仍然在以新瓶装旧酒的方式晃荡着在时代的舞台上表演滑稽戏。对鲁迅的故乡来说,唯一改变的,就只有外表的样貌,但也并非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发展,更像是每一次变乱后的凋敝,以及纷纷出炉的投机人物,自以为成了时代的弄潮儿,上下沉浮。
《阿Q正传》刊行于世的1921年,距离辛亥革命又过去了十年。两年前的冬天返乡时,鲁迅见证了故乡在革命与变乱的双重震荡下萧索凋敝的惨淡景象,悲伤于自己不得不与熟悉的亲情隔膜,和儿时的美好记忆道别。然而很快,这一年掀起的五四运动的风暴,将会以雷霆之势吹遍整个国家。变革的种子已经种下,只是收获怎样的果实,对1921年撰写《阿Q正传》的鲁迅来说,尚是个未知数。
结果,事实上也出乎他的意料。
03
复仇:鬼之为言归也
怪客宴之敖在少年的头颅前,挥剑砍下了王的头颅,完成了复仇。图片出自鲁迅原著,昔酒编绘《铸剑》,一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版。
“在前几年,我读《阿Q正传》,便会联想到因此而出名的鲁迅先生。现在,听说偏有人恶言恶语的说《阿Q正传》是死去了,这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是应以‘放狗屁’奉敬了。据我看来,《阿Q正传》岂只不死而已,而且,癞皮阿Q也从棺材里伸出手来返魂了。”
1930年7月20日,一篇题为《阿Q后事如何》的杂文横空出世,作者锦轩硬将19年前就已被一颗子弹送进微尘中的阿Q鬼魂拉回阳世,重临人间。返魂的阿Q虽然仍保持了自己自命不凡的精神胜利法,但已经在新时代的潮流中脱胎换骨,“说话也漂亮了,似乎还能动动笔,吹牛的题材当然更多”,他的褡裢袋很沉重,里面不仅有中国洋钱,还装满了不少外国洋钱,以及“乡下人眼中从没见过的‘卢布’”。
返魂复活的阿Q说起话来,也不像之前一样脏话连篇,而是侃侃而谈“前年创造社太阳社向我进攻的时候,那力量实在单薄,到后来连我都觉得有点无聊,没有意思反攻了……攻击我的文章当然很多,然而一看就知道都是化名,骂来骂去都是同样的几句话。”
锦轩将其称为“道地的精神胜利法,非阿Q而癞皮者决决乎说不出。”原先《阿Q正传》中和阿Q互揪辫子的王胡小D们,也五体投地地推崇他为自己的领袖。
鲁迅在创造阿Q这个形象时,或许也从自己身上寻出传统的鬼魅作为材料,但决然不会想到,这个自己诞育的经典角色,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射向自己的一支讽刺的暗箭。这正是1930年代鲁迅的遭遇,他名满天下,也成为众矢之的,同时成为追随者恭维敬仰的神坛和谩骂者明枪暗箭的箭垛:创造社与太阳社的围剿、御用文人的连番谩骂,乃至于以他为名义领袖的左翼作家联盟中“工头”一面向他拱手问好一面又狠狠抽来的鞭子。
“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都败在他们手里”,“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鲁迅腹背受敌,却又孤军奋战。他尽管也有自己的支持者,但仍然时时感到孤立无援。直到此时,故乡又一次站在了他的身后。这一次,故乡不再是鲁迅撰写小说取材的资料库,也不再像《朝花夕拾》那样,是他安放内心眷恋的回忆之地,而是赋予他一种古老的精神力量:
“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
赵延年木刻版画《鲁迅像》
鲁迅的故乡,一直流传着众多诡奇的传说。其中就包括一位少年的复仇传奇。在这则出自魏晋小说《搜神记》的传说中,战国时代的铸剑大师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剑成,干将自知必死,因此藏起了雄剑,嘱咐妻子生下男孩,待其成人,便要为自己报仇。这个名叫眉间尺的少年,却因为遭到楚王通缉,报仇不成,在一位山客的劝说下,眉间尺主动砍下了自己的头颅,把剑和头一并交给山客。终于砍下了楚王的头颅,报仇成功。
这则复仇故事,必然让鲁迅印象深刻,因此才会将其改编成小说《铸剑》。在小说中,鲁迅化身为那位神秘的山客“宴之敖”——这正是鲁迅曾使用过的多个笔名之一。他找到心心念念复仇的少年,拒绝了“义士”的称号,严冷地对他说:
“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故乡的传说,让鲁迅化身为纯粹的复仇者,以笔为枪,挺身出战,也让他人生的最后岁月,成了一场狂放而恣肆的复仇大战:不仅仅为了那些恶意攻击他的人,也为了那些死难于血泊的无辜少年。从“三·一八惨案”到“四·一二清洗”,再到“左联五烈士”——他要借了他们年轻的头颅去引诱敌人,成为箭垛,乃至于自己死后,也要挥剑斩下仇敌的头颅,与之同归于尽。1936年9月5日,沉病中的鲁迅,直截了当直视自己步步逼近的死亡:
“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10月19日,凌晨5点25分。鲁迅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