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6年9月25日举办的泰和嘉成书画·古籍常规拍卖会（二）古籍文献专场上，出现过三折被定名为《华严五教章》的宋刊经折装佛典残页，拍品编号727。残页的第一折只有最后两行保存下来，其余两折完整。根据这完整的两折推算，原书应该是每折六行，行二十三字，上下单边。每折宽十点七厘米，上下边距二十四点二厘米。残页不带书名全称或简称，从字体和纸墨判断确为宋刻，但并不是华严宗三祖法藏（643-712）的《华严五教章》（全称《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而是它的一种注疏。残页从一万元起拍，以一万一千五百元落槌。拍卖期间，我因为关注同场的其他几件拍品，多少忽视了这件东西，直到拍卖结束，我才意识到它其实是一种散佚已久的重要佛学文献。
希迪《华严五教章集成记》宋版残页
我先对残页的内容尝试做一下录文。在每一段录文中，粗黑括号里是《华严五教章》的本文，另起一行是残页对以上《五教章》文字的注释，引号里除经论章疏的引文外都是残页对该段文字的简引（术语叫作“牒”）：
【或有是报非法、化，如同教一乘及小乘说，但深浅为异也。】
功德受用身故，如《佛地经》初说。此约终教会释，应准施设异相中思之。
【或是法非报、化，如顿教说。】
“或是”下，三、顿教。
【或亦法亦报、化，总如三乘等说。】
“或亦”下，四、三乘。《探玄》云：“或亦法亦报、化，如前三说。”
【或非法非报、化，如别教一乘，是十佛故也。】
“或非”下，五、别教。彼又曰：“通三世间故，具足主伴故。”
【数开合者，或立一佛，谓一实性佛也。此约顿教。】
“数开”下，后数。五。初、一佛。《内章》曰：“若依三乘，或一佛，谓顿教佛，唯一无分别实性即是佛。”
【或立二佛，此有三种。一、生身、化身，此约小乘说。】
“或立”下，二、二佛。三。初、小乘。彼又曰：“若小乘人但立二佛，一生身佛，二化身佛。若依小乘，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属其生身。人天中佛，亦同报身，但有我、无我别。”
【二、生身、法身，谓他受用与化身合名生身，自受用身与法身合名法身，如《佛地论》说。此约始教说。】
“二生”下，二、始教。镇国曰：“或说二身。《佛地论》说，一生身，二法身。谓法身、实报皆名法身，实功德法故。他报、化身俱名生身，为物生故。《智度论》中，意亦同此。”
【三、自性法身、应化法身，如《本业经》说。此约终教说。】
“三自”下，三、终教。《本业》文在上卷。“约终教”者，太一曰：“何以故？俱是法身故。”
【或立三身佛，如常所说。此通始终二教说。】
“或立”下，三、三佛。《相海章》此唯迴心教。“通”义可知。
【或立四佛，此有三种。一、于三身中受用身内，分自他二身故有四，如《佛地论》说。此约始教。】
“或立”下，四、四佛。二。初、始教。镇国曰：“《佛地论》中，亦说有四。一、受用非变化，谓自受用身。二、变化非受用，谓变化身，化地前类。三、亦受用亦变化，谓他受用……”
需要说明的是，残页中出现的“太一”和“镇国”，分别指华严宗二祖智俨（602-668）和四祖澄观（738-839）。这是因为智俨曾经住锡终南太一山至相寺，而澄观曾被封为“镇国大师”，所以残页会用“太一”和“镇国”称呼他们。《探玄》指法藏的《华严探玄记》，《内章》指智俨的《华严孔目章》（全名《华严经内章门等杂孔目章》），《相海章》为《孔目章》中《如来相海品相海章》的简称。至于《佛地》和《本业》二经，《佛地》和《智度》二论，都不难理解，无庸赘述。残页所引“太一”（智俨）的话出自《华严孔目章》，所引“镇国”（澄观）的话出于《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
经过仔细检索，在日本镰仓时代的华严宗学者审乘（1258-约1313）的《华严五教章问答抄》（《大正藏》第72册，No.2340）下十中，可以搜到残页里的“太一曰：何以故？俱是法身故”这一句。而《问答抄》里的这句话，前面又冠以“集云”二字，可见是引自某部书名中带“集”字的书。另外，在《问答抄》的同一卷中，还能搜到残页里的“‘或立’下，三、三佛。《相海章》此唯迴心教。‘通’义可知”这一句，而且前面还是冠以“集云”二字。因此，只要我们知道了这部书名里带“集”字的作品是什么书，就能彻底锁定残页的出处。
已知残页为《五教章》的一种注疏，而书名里带“集”字的《五教章》注疏，只有宋代华严宗学者希迪的《华严五教章集成记》。《问答抄》引用《集成记》的地方非常多，有时简称为“《集成》”，有时干脆就称为“《集》”。这种使用单字的引书方式，在《问答抄》里十分常见。比如《问答抄》里出现过“义析复集”这样的词组，其实就是道亨（北宋时人，生卒年不详）的《华严五教章义苑疏》，观复（南宋时人，生卒年不详）的《华严五教章析薪记》，师会（1102-1166）的《华严五教章复古记》，以及希迪《集成记》的简称。“义析等释”，指的就是《义苑疏》和《析薪记》等注释。“析云”指的就是《析薪记》。
由此可见，残页正是出自希迪的《集成记》。《集成记》据说有五卷，也有说六卷或十卷的，应该是文字开合不同所致，但是现在只有卷一保存下来，收于日本编印的《卍续藏经》中。《五教章》分十门，《集成记》卷一只注释到第五门“乘教开合”，但残页注释的却是第九门“所诠差别”中的第十小门“佛身开合”，可见残页是出自《集成记》后面已佚的几卷。另外，用“太一”和“镇国”称呼智俨和澄观，在《五教章》的注疏中也是《集成记》卷一独有的风格，可以做残页为《集成记》的旁证。
希迪的生卒年和生平均不详，现存著作除《集成记》卷一之外，还有《评复古记》（又名《扶焚薪》）一卷和《注华严同教一乘策》一卷。根据《集成记》和《注华严同教一乘策》前面的自序，我们知道他是师会一派的后学，南宋宁宗嘉泰（1201-1204）和嘉定（1208-1224）时期活跃于武林（杭州）的慧因寺。日本的华严宗学者对中国宋代华严宗有“二水四家”的概括性说法。“二水”指长水子璿（965-1038）和晋水净源（1011-1088），“四家”就是上面已经提到的《五教章》的四位注家道亨、观复、师会和希迪。“二水”的主要作品均有宋版存世，它们甚至曾被翻译成西夏文。
子璿《首楞严义疏注经》西夏文译本的印本残片
净源《金师子章云间类解》西夏文译本的刻本
子璿《首楞严义疏注经》西夏文译本的印本残片被发现于贺兰山出土的残经中（参看我写的《拜寺沟方塔与山嘴沟石窟出土佛典刻本残片杂考》，《中西文化交流学报》，五卷一期，2013年7月），西田龙雄在俄藏黑水城文献里发现的净源《金师子章云间类解》西夏文译本的刻本（图三）也已校释刊布（参看《俄藏黑水城文献》第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7月第一版，第222—228页，以及孙伯君《黑水城出土<金师子章云间类解>考释》，《西夏研究》2010年第1期）。而“四家”关于《五教章》的注疏，除了散佚已久的《析薪记》之外，只知道《义苑疏》存有宋版卷一和卷四全部以及卷七和卷十残页，《复古记》存有宋版卷上残页（参看我写的《记三种宋版佛典残页》，《上海书评》2016年10月16日），但《集成记》是否存有宋版则情况不明。这次发现的《集成记》残页，不仅证明了宋版的存在，而且还是已刊卷一之外的未刊部分，可以说是孤本了。
今年4月9日，这张《集成记》残页再次现身于2017泰和嘉成常规拍卖会古籍文献专场之上，拍品编号2190，无底价起拍。我专门托布衣书局老板、好友胡同帮我参拍，最后以一万两千六百五十元（含佣金一千六百五十元）拿下，将此珍贵的佛学文献孤本收入我的藏书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