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她们不是“音乐家的妻子”,她们就是音乐家
别再说女子不如男。
Robert Sanderson 画作 阿波罗与缪斯女神
缪斯!赫利孔山的女神们!珀伽索斯踏出的清泉不及你们的纯洁,塞壬翅膀编就的王冠衬不出你们的高贵!多少诗人在心灵的黑暗中呼唤着你们的名字,多少歌手跪倒到你们脚下乞求你们的垂怜!
Jan van Balen 画作 阿波罗与缪斯女神
可不管是古老的三位缪斯女神还是宙斯九个年轻的女儿,这些艺术与科学之神们似乎并没有太关照自己的同性们。古典音乐四百年,大浪淘沙,留下的都尽是些男人。试问一下自己或身边的朋友,你能说出几位女性作曲家的名字?
克拉拉?范妮·门德尔松?或许还有塞西莉·夏米纳德?
很好。接下来这个问题是,你知道或听过她们中某个人的作品吗?
对比一下男性作曲家群体,这种差异是不是太明显了?自诩为音乐爱好者的你,又应当如何向朋友们解释这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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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人可能会从大脑的差异出发来回答,再列举一下身边存在的刻板印象——男生理科好,文科女生多——就得出结果——作曲跟理科一样,对智商要求高,所以女性作曲家少。
就像法国人古斯塔夫·勒庞(对,就是那个写了早就被主流社会心理学抛弃,在国内却大受追捧的《乌合之众》的勒庞)说的,女性的大脑比男性的要小,就像猩猩,所以她们“多变、无常、没有思考和逻辑、不讲道理”。
网传恶搞版两性大脑分区图
得益于现代科学的发展,我们可以得知,两性的大脑结构虽然存在着各种差异,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智力上的不对等。
相对于善于使用单侧大脑的男性而言,女性更长于使用双侧大脑;脑回路存在的巨大差异可能决定着两性在某些领域中的优势与劣势(我仅仅说的是可能,这仍有待于科学的进一步研究),但事实上在这些领域,两性的总体水平是大致相当的。生活中存在的关于理科文科的现象,很大一部分是缘于社会期望对人的选择造成的影响。
两性平等
排除以上的干扰因素后,我们接着讨论,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种现象。
首先我们要注意到的是,人类社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由男性进行主导的,“人权”,rights of man,代表的也仅仅是男性的权利。法国大革命产生《人权和公民权宣言》后,奥兰普·德古热(Olympe de Gouges)紧随时代潮流,在1791年发表了《女权和女公民权宣言》,追求妇女平等。这位女权主义的先驱者在不久后就被推上断头台。
奥兰普·德古热被送上断头台
奥兰普·德古热提出的一个重要的权利,就是教育权。相对于男性,女性受教育的机会少之又少——回忆一下最近热播的《白鹿原》里,白灵要去城里上学,白孝文和她奶奶是什么反应就知道了。
直到19世纪,女性仍不被允许进入音乐学院学习,严格的作曲教学与训练更不用说——女性演奏家真正进入管弦乐团还没多少年。等到二十世纪妇女解放运动风起云涌之时,古典音乐已经失去了它往日在人们生活与心目中的地位。
20世纪第一位走进管弦乐团的女性演奏家Lily Laskine,左为拉威尔
所以在这几乎涵盖了整个古典音乐时代的时期,女性想要接受音乐教育,要有金钱、环境和地位。音乐教育,对当时的普通大众是极不友好的。而受到良好音乐教育的女性,由受到社会态度的桎梏,也不能放手创作。
克拉拉·舒曼 画像
以女作曲家群体的代表人物克拉拉·舒曼为例,她就出身在一个音乐世家。在她父亲的教育下,克拉拉14岁就写出了自己的钢琴协奏曲,一生共有60余首作品。可提到克拉拉,大多数人只记得她是一位连李斯特都称赞的钢琴家,是罗伯特·舒曼的妻子,是勃拉姆斯爱慕一生的女人。
“她还是个作曲家。”
“哦。”
Clara Schumann-Piano Sonata in G Minor - I. Allegro
就连克拉拉自己都放弃了自己是作曲家的想法。
“我曾以为自己有些天赋……女人不该对作曲满怀热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做到过,我又何必对自己有所期待呢。”
范妮·门德尔松 画像
而范妮·门德尔松(Fanny Mendelssohn),出身于德国汉堡的一个富裕的银行家家庭。范妮在音乐上的天赋极高,创作了超过460首乐曲。
她的许多作品是以弟弟费力克斯·门德尔松的名义发表的——没有多少出版商愿意出版女性的作品。想想乔安·罗琳为什么要以J.K.罗琳的名字出版《哈利·波特》、勃朗特三姐妹第一本诗集署名是什么吧!
就连范妮的父亲在给她的信里,他还这样说:
“也许对费力克斯来说,音乐可以做他的职业;但对于你,音乐只能是你的点缀,绝不能也不可能成为你赖以谋生的东西。”
Fanny Mendslssohn-Trio pour piano, violon et violoncelle in D Minor: I. Allegro
路易斯·法仑克(Louise Farrenc)就幸运得多,一个出版商爱上了她。相比较之下,大部分女性作曲家的作品都已散轶,我们无从窥见,只能从别人的记述中知道某位女作曲家写了某首曲子,只有名字而已。
路易斯·法仑克 画像
其次,就算这些“幸运”的、受到良好作曲训练的女性得以突破束缚完成写作,她们的作品也鲜有机会进行公众演出。作家杨照在《听众的影响力》一文中说:
“在女性受到贬抑的社会中,演奏家不会优先选择女性作品,听音乐的人,也不会优先选择女性作品;……被冰冻在纸上的音乐,也就只会在纸上被遗忘,没办法透过观众的兴趣鼓舞而反复演出,传留下来。”
从这我们实际上也可以了解到,为什么女性作曲家的作品大多是艺术歌曲、钢琴或者是室内乐——这些小型乐曲更符合家庭演奏或音乐沙龙的环境。
与人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在远离世俗的宗教世界里,女性作曲家们反而可以进行创作和演奏,当然,大部分都属于宗教题材。不过这比克拉拉她们的时代可要早多了,多有尝试大型曲式,而且有更多的机会进行演出。
修道院长希尔德加德同时也是作家、科学家、医学家、语言学家与天主教圣人
比如中世纪的德国神学家希尔德加德(Hildegard von Bingen),一生创作了80多首曲子,包括现存最古老的道德剧《美德典律》(Ordo virtutum)。她的作品不仅仅只会由其修道院的女性修女们演出,据称,维勒修道院(Villers Abbey)的修士们也会演出她的作品。
Hildegard-Prologue: Qui sunt hi, ut sub nubes?
数百年后的安娜·阿玛丽亚公主(Princess Anna Amalia of Prussia)也是如此。
作为憎恨音乐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一世的女儿,阿玛丽亚只可能在父亲死后才开始学习音乐。1755年,她成为了奎德林堡女修院院长(Abbess of Quedlinburg);三年后,她开始跟随巴赫的亲传弟子开始进行严格的作曲训练,此时她已经35岁了。
安娜的作品大多是室内乐,不过传世极少,因为大部分手稿都被她自己毁掉了——纵使她的社会地位极高且经过多年的学习,她还是对自己的作品没有信心。
两代Anna Amalia / 不好意思,我们才是真的小公主
她这种对音乐的执念也通过另一种方式延续到了她的外甥女——另一个安娜·阿玛丽亚公主(Anna Amalia von Sachsen Weimar)身上。这个外甥女的作品包括交响曲、清唱剧、乐器套曲,甚至包括一部基于歌德文本的两幕歌剧(Erwin und Elmire,1775),时至今日,我们还可以偶尔看到她的一些艺术歌曲。
在前面的文字里,我们大致了解到女性接受音乐教育到成为作曲家所面对的种种限制,也就是外部条件。下面我们将要探讨的是,从作品本身来看,女性作曲家们被遗忘,是因为作品要差于男性作曲家吗?
Germaine Tailleferre-Ouverture
前面已经说到,由于公开演奏需要社会运作,而18、19世纪的女性作曲家们很显然不占据任何优势——人们更愿意看到由女性演奏家演奏的男性作曲家的作品,所以女性作曲家的作品中,大部分都是些小型乐曲,且听众只局限于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朋友闺蜜,影响范围太小。除此之外,在她们作品当中,反映出来的,是毫不逊于男性作曲家的情感和技术。
塞西莉·夏米纳德八岁时就在比才面前演奏过自己的作品
范妮·门德尔松的天赋自然不必说,甚至有学者认为“无词歌”的概念实际上就是她而非她的弟弟提出来的。而小提琴家约瑟夫·约阿希姆(Joseph Joachim)在给克拉拉的信里称赞她“就艺术而言,您已经足够男人了”。
作曲家昂布卢瓦·托马(Ambroise Thomas)曾这样评价塞西莉·夏米纳德(Cécile Chaminade)说:“这不是一个会作曲的女性,这是一位女作曲家。”
1908年出生的梅西安以有限移位模式、宗教题材和鸟鸣元素闻名于世,而1922年艾米·比奇(Amy Beach)的两首钢琴小品就已经将作曲技法与鸟鸣相糅合了。
Amy Beach-A Hermit Thrush At Eve
热尔梅娜·塔耶弗尔(Germaine Tailleferre)则更是做到了极致,依靠自己的实力而跻身法国“六人团”,成为其中唯一一位女性成员。
莉莉·布朗热(Lili Boulanger)19岁就拿到了罗马大奖,成为第一个获得此奖的女性作曲家。
十分著名的一张照片,热尔梅娜和她的朋友们,包括作曲家普朗克和拉威尔
显然音乐界的男性们更能公正地评价这些女性作曲家。
与之相反的是大众男性化的审美倾向——美国学者苏珊·麦克拉里(Susan McClary)曾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为切入点分析古典音乐中的男性特质,将贝多芬形容为一个强奸未遂的人(详细可见梁文道《强奸未遂的贝多芬》一文)——音乐上的climax,高潮,简直和男性的生理高潮如出一辙。为数不多的女性作曲家也只好引用这个模式,比如萧伯纳曾描述过当歌剧《安东尼与克里欧佩特拉》序曲结束后,埃塞尔·玛丽·史密斯(E.M. Smyth)站到台前时,大众的反应:“人们惊呆了,无法相信这惊天动地的音乐是出自于眼前这个女人的手笔。”而女性心理与生理上的细腻自然不受这种大众审美观念待见。
19岁即获罗马大奖的莉莉·布朗热
这些女性,本就不需要向缪斯们乞灵,因为她们自己就是缪斯的化身。
国外音乐媒体Q2 Music于2012年做的一个调查,显示了美国Top20的音乐院校中,男女作曲教师比例的巨大差异
幸运的是,越来越的人参与到女性作曲家作品的重新发现与保护的活动中,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看到更多被完善整理出来的乐谱、品质高上的唱片、研究透彻的著作不断出现。
英国音乐家戴安娜·安贝奇(Diana Ambache)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她致力于此项工作已久,举办了Women of Note系列音乐会,演奏了众多女性作曲家的作品。
Women of Note 网站首页
现在早已不是几百年前的落后社会,作曲技术经过了崩裂式解构的二十世纪到当今,我们拥有像Anne Dudley、Roxanna Panufnik,中国的陈怡、瞿希贤、雷蕾等一批优秀的女性作曲家,但我们必须承认性别上的刻板印象与歧视从未消失。看待这个群体,先要注意的是她们“作曲家”的身份,而不是性别。
当代女性作曲家掠影
裹着小脚,怎么走大步呢。
限于个人知识水平与有限的精力,本文只涉及了一部分女性作曲家的作品和经历,且本文不对现代流行音乐进行讨论,请多多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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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_ Shawn东蔚|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