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锦枫》与翡翠扣子

原标题：《廉锦枫》与翡翠扣子

今日推送《<廉锦枫>与翡翠扣子》录自《我的电影生活》，作者梅兰芳。梅先生此文回忆了他1924年第二次访日时拍摄电影《廉锦枫》的经历，文后有附记：由于《电影艺术》编辑部的敦促，我写了回忆1920年以来历次拍摄戏曲艺术纪录片的情况与体会以及我和国外著名电影艺术家卓别林等的友谊交往的文章，定名为《我的电影生活》，在《电影艺术》上连载发。但因年远日久，有许多事情的经过及时间、地点等，难保没有遗漏错误的地方，希望读者中如有知道当时情况的，不吝笔墨，赐函相告，以便补充修正，不胜感激！作者七月十五日。

一九二四年的十月，我第二次带了剧团到日本去演出，那正是日本大地震的第二年。我为了支援帝国剧场的复兴，所以在东京演的日期比较长，最后，久保田先生约我到京都去演出，这时日本有家电影公司约我拍电影，也是久保田先生介绍的，我就答应了。我们结束了京都的演出，第二天，我便和姜妙香（小生）、朱桂芳（武旦）、韩佩亭、雷俊（化装）、大李、宋顺（服装）和一位会说日本话的沈先生一同坐长途电车到宝冢的电影厂去拍片。节目是事先商量好的，先拍一点《虹霓关》的“对枪”，是无声黑白片，姜妙香扮王伯党，我扮东方氏。然后拍《廉锦枫》的“刺蚌”，我扮廉锦枫，朱桂芳扮蚌形。《廉锦枫》这出戏，我们是根据小说《镜花缘》编写的，故事的情节是这样：廉锦枫为了医治母病，入海取海参，误落鱼网内，适林之洋、唐敖等路见此事，用银钱从渔夫手内将她赎回。她二次入海，刺死蚌精，采得大珠一颗，赠与林、唐等答谢他们赎救的厚意。这出戏的主要场子是连歌带舞的刺蚌，那次在日本剧场里上演过，所以电影公司要求拍这一场。

梅兰芳、朱桂芳《廉锦枫》之“刺蚌”

当时，日本电影公司的设备和技术条件，虽然也还是不够理想，但灯光、镜头的处理，似乎比当时国内的拍摄要复杂一些。在表演方面，有的镜头是我一个人的特写，有的是我和姜妙香、朱桂芳两人对做身段，蚌形还有许多翻扑的动作，在拍摄时，常常因为其中有一个身段做得不合适而需要重拍；也有时候我们做得很好，而镜头光圈没有算准或某一个动作出了画面，又必须再来一遍；有时更还由于摄影机因电力的偶然障碍而毁坏了一个镜头的胶片，需要重拍。导演、摄影师都是日本人，彼此言语不通，全靠翻译传达，有时也会因言语讹传而发生问题，戏曲演员怕拍电影，就是因为耗时间，受不了，等了半天，才拍一个镜头，下面的镜头，摄影角度变了，又要调整灯位。每个摄影师的要求都是希望拍得尽善尽美的，于是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就觉得时光过得非常缓慢。

梅兰芳《廉锦枫》之舞台照

中国戏的化装，必须用水纱网子把头部紧紧勒住，在表演时聚精会神，还不觉得难受，休息时就感到头部沉重，只得把头上的网子卸下来，内行称作“掭头”，碰到休息的时间短，就只能勒住头坐着等。那天从早到晚，大部分的时光是耗费在练习、重拍，还有“等”的上面，实际上能用的片子，不过拍了十几分钟，等拍完了，我己感到非常疲劳。日本朋友请吃“鸡素烧”，因肚子饿过了头，多吃了几盘牛肉，回到京都旅馆，又喝了几杯浓茶，躺下去就睡着了。睡到半夜里，迷迷糊糊地感到胃里胀满，腹痛如绞，一刻都忍耐不住，就按电铃叫旅馆里的服务员给我找医生，服务员看我的病势不轻，就通知我的日本朋友久保田，他给我请来了一位京都名医今井泰藏先生。那时，我因为热度很高，已经昏迷不醒。今井医师昼夜不离地细心诊治，调养了十几天才渐渐复原。我回国之前，送他医药费，他坚决不收，还请我到他家里吃日本饭，饭后同今井先生和他的夫人、女儿一起照了相。今井谈起中国用翡翠做衬衫的扣子很美观，我答应送他一副。但后来因为国际形势的变化，我和日本朋友就失去了联系。事隔三十多年，一九五六年的夏天，我参加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访问日本，带了一副翡翠扣子到京都，准备送给今井先生，不想今井先生在十三年前已去世了。我找到他家里，把这副扣子献在他的遗像面前，作为我对这位曾经挽救过我的生命的老友的一种敬意和悼念。

梅兰芳之《廉锦枫》剧照

这件事我曾在《舞台生活四十年》和《东游记》里都详细记述过。三年前，我在京都住的仍旧是京都旅馆，而且正巧就是三十年前养病的那间屋子，回忆那次同到宝冢去拍电影的朱桂芳、韩佩亭等人也都已先后去世了，真是不胜感慨系之。

（《我的电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