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的《凤还巢》

原标题：梅兰芳的《凤还巢》

今日推送之《梅兰芳的<凤还巢>》，录自《齐崧先生文集》，作者齐崧，字子直，1912年生于北京。早年毕业于南开中学、燕京大学，后赴美深造。齐崧先生在幼年时代即对京剧产生了浓厚兴趣，并曾登台彩串。其后课余及公余不断研习，对京剧表演及理论均有卓越体认。作者在此文中对于梅兰芳先生《凤还巢》一剧的回忆及评论，颇有参考价值，读来如临其境，令人向往。

热门名戏三大难关

《凤还巢》也是梅派名剧之一。在民国十几年至二十几年间，曾一度颇为盛行，即使到今日，也还是被观众视为一出热门戏。以其情节曲折，妙趣横生，是一出“戏包人”的名作。所以任何人演来，都如火如茶，令人看了称心满意。但要想演得突出，够得上梅兰芳的水准，却也不是一桩容易事。何以言之？因在情节穿插之外，在表演功夫上有三大难关。不是能把握感情，熟谙舞台表演技术，及具有传神功夫者，对此三大难关，甚难克服。第一难关为出场的第一场戏。第二难关是闷坐深闺个人表演的一场戏。第三是最后一场团圆的戏。这三场戏都难在面目表情方面。内心之流露，眼神之运用，啼泣的音色，都很难把握，是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梅老板这一份独到的功夫，也就是本文尽可能要指出的。至于如何能达成这种神韵，还要靠着个人的修养和体会了。

梅兰芳、姜妙香之《凤还巢》剧照

曾有友人告称《凤还巢》一剧是脱胎于昆曲的《风筝误》。《风筝误》一剧也是叙述一双姊妹一丑一俊和一个丑郎和一个才郎，经过种种误会而最后终于丑配丑，俊配俊的故事，结果是大快人心以喜剧终场。至于《凤》剧系由何人改编，以手边无此资料，也不愿作空中楼阁的揣测（小编注：该剧系齐如山编写）。剧情是侍郎程浦有二女，长女雪雁嫡出而貌丑，次女雪娥，庶出而娟丽。程将次女许配年侄穆居易。雪雁夜访穆郎，穆居易疑即其未婚妻，愤而出走投军报效。程老夫人愿先将己女出嫁，故于穆家迎娶时竟移花接木将雪雁送入花轿。事有凑巧，穆家迎娶亦系由朱千岁冒名顶替，冒娶冒嫁，活是一对冤家。嗣后穆君功成名就，由洪金帅为媒，迫与程女完婚。花烛之夜，新郎拒入洞房，经再三逼迫始揭去盖巾。不但非该夜所见之女，且艳若天人，遂连行赔礼，对于新夫人之掩面悲啼，尤不知如何是好。疑云尽释，一场风波始告平息。全剧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再缀以诙谐场面，好不耐人寻味。前后共分为十七场，梅老板主要的戏，也不过五六场戏而已。

两次演出先后比较

笔者第一次看这出戏是远在民国二十年，地点为北平开明戏院；其实这戏在民国十几年时已经推出，而阴错阳差总未得机会看到这出戏。那时梅老板已由美载誉返国，正在他的巅峰状态，嗓子奇佳，一段“流水”唱得真如行云流水，浑厚自然，涓滴入耳。扮相也是绮年玉貌，花在枝头。以后又在某宅堂会看过一次，他就远去上海了。一直等到抗战胜利后，复在上海天蟾舞台重温斯剧，在表演和做功上均有改革。论技术无疑的是更上一层楼。只惜是“老”凤还巢，论扮相已非复当年矣。岁月不饶人，虽梅郎亦难逃此公道也。以往在平津一带贴出此戏，多半是张春彦的程浦，侯喜瑞的洪功（小编注：侯喜瑞应为周监军），一定是姜妙香的穆居易，萧长华的朱千岁，慈瑞泉的程雪雁。以后在上海就换了俞振飞的穆居易，茹富蕙的朱千岁。何人的雪雁则记不清了。兹将梅老板的重要场子及前后演出有何不同之点，就记忆所及略述于次。

（一）议婚：全剧的第二场

程雪娥随程夫人上，并在程夫人念白后接念下句“攻书习礼又拈针”。梅老板是梳大头，带水钻头面，穿浅粉红色绣白梅花的帔，着白色绣五彩花边的百褶裙（以后在上海天蟾是穿苹果绿绣五彩牡丹的帔）。扮相端雅大方，艳光照人。念引子清脆甜润，眉宇间表现温柔个性。告坐与雪雁出场并无任何突出。直到二老为了这桩婚事，各持己见，争吵起来。这时梅老板就施展功夫了。以两目表情，先是娇羞低下头去；看二老起了争论，先是略抬头用眼瞟着二老，又不肯插嘴，最后才眼珠一转出言解劝。配合剧情发展，表演层次分明。一双秋水，运用灵活。在此两难情况之下，露出幼女心声。此为该剧之第一大难关也，而梅氏演来，得心应手。确为得意之笔。

梅兰芳之《凤还巢》剧照

（二）相亲：全剧的第四场

先是程浦唤出雪娥，命她暗中偷觑穆公子，待朱千岁祝寿走后，穆公子到来。程老先生请他上坐与之流连，暗中照计而行。这时梅老板暗场上，站在九龙口处念：“堂前遵父命，屏后看才郎。”念时出口轻，收尾重。重在“才”字上。念“看才郎”三字时，用水袖在前面轻点三下与之配合。接念：“适才奉了爹爹之命，前来偷觑穆郎，待我向前偷觑偷觑。”这几句念得要轻，语尾拖长。轻移莲步向前，转身背袖做偷觑状。稍一刻转面向台前，内心欢悦，声音都变了。喜容满面地接念：“哎呀，看这位公子，神清骨俊，气概非凡。”这时两袖一合接念： “哎呀呀！（声音甜极了）爹爹眼力果然不差。”说时以右袖从鬓边掠过。满面春风好似绽放的花朵。扭身再看。这次时间短，看了便缩身后退。面带娇羞，如醉了的海棠。口念：“哎呀，不要在此久留，倘被大娘姐姐看见，岂不说我轻薄，我且回房去吧。”说时眼珠儿一转低头看脚下，抽身背袖急欲回房，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轻步转身再向里望一望，再接念：“好个美貌的才郎。”说时隔着水袖跷起大拇指，然后以袖掩面羞下。这段表演已把爱慕之情描述得淋漓尽致。但这并不难，稍有演技者都可以演得出，只是不要轻浮过火而已。记得看过另一位相当有名演员，在此段表演时，竟拍着双手欢天喜地地进了场，虽也不为错，但毕竟近于轻浮，分量显得不够了。梅氏以后在上海演这段时，又将它改进了，第三次转身欲待再看时，中停站定，脸容收敛，以手在胸前略摇一摇，表示不便再偷觑了，然后做一娇羞浅笑转身进场。这样似乎更为含蓄，避免三看的重复，的确增加了戏的分量。但目前如此做的恐怕还不多呢！所谓曲高和寡，也只好是如此解释吧。

梅兰芳之《凤还巢》剧照

（三） 闺叹：全剧的第五场

这一场是梅老板大段唱功戏。由“西皮倒板”到五句“慢板”，新腔迭出，一气呵成。真个绕梁三日，流行至今不衰。这就是当年大中华一张唱片里的“日前领了严亲命”一段唱，早已脍炙人口，人尽能歌。其中如“偷觑郎君”和“家道清贫”都是出类拔萃的好腔。“只见他，美容颜，神清骨俊”的腔，当时的唱法与后来的不同。据琴圣王二片称，他当时所编的这—句，确是好腔。然而并不适合梅老板的嗓子，如由程砚秋歌来，必将过之。所以梅氏修正此腔变成了目前的面目。以笔者的观察，则仍以当日之旧腔为佳也。至于最后两句慢板之词句，后来也修正了。当时之词为：“倘若是，苦用功，自能上进。自古道，佳才子，岂必名门。”以后改为：“倘若是，苦用功，力图上进。也能够，功名就，平步青云。”梅老板在上海演出时，已经是改正的词句了。词句改得不错，但笔者认为如将“也能够”的“也”字改为“必”字，岂不更有力量。而将腔稍为变动即无倒字之虞了。以下便是雪雁，定要拉她妹妹同访穆郎而为所拒，于是她毅然独自去了。这场虽属重头，但在做功表演方面则是轻而易举的。

梅兰芳之《凤还巢》剧照

（四）闺怨：全剧的第十场

笔者认为这一场戏才是全剧之精华，为梅老板单独个人技术表演的一场重头戏。也就是前称的第二“难关”。难在何处？且听一一道来。雪娥眼看姐姐上轿之后，心中是什么滋味，不言可喻。回到房里，脸带愁容，两眼无神，面前一片空虚。在以下的几段做表及念白里，把观众的心情忽而带至冰雪边缘，忽而使人春风扑面，忽而泫然欲涕，忽而甜在心头。这种出神人化的转变，也就证实了梅氏演技之高超。其妙笔生花之处如下。

在念“……爹爹将我许配穆郎，今日大娘又将姐姐嫁了过去。爹爹不在家中，无人替我做主。思想起来。咳！好不烦闷人也！”念得如泣如诉，令人荡气回肠。以下接唱四句“南梆子”，兹不多赘。嗣由丫环报知前来迎娶的并非穆公子而是朱千岁。于是又暗自庆幸，化悲为喜，命丫环再去打探明白。且念且表。念：“哎呀呀！怎么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事呢！”先是眼珠一凝神，抚掌合袖，然后再平摊开双袖表示不解。接念：“那日，朱千岁前来拜寿，也曾见过他一次（眼珠一转，作追忆状），那相貌么，长得十分丑陋（微摇头，眼神中带着几分讥笑）。与我姐姐么……”稍停又是眼珠一转（这时似乎有两个鼓点子），将两手由袖中露出，以左右手的食指隔有一段距离比划着；用眼看看左食指，再转到右食指，然后向台下交代露出会心的微笑；口里念着，“真可以称得是一对女貌郎才。” “女貌郎才”四字声音加重，微笑时以右袖掩口。台下爆出热烈掌声。稍停接念：“有那边冒名前来迎娶，就有这边顶替前去出嫁，怎么这样的凑巧啊！”念时先是以右袖向左指，再抽回右袖向右摊，然后再双手抚掌合袖绽出微笑。再接念：“大娘呵，大娘！如今你是枉费心机了。”又由丫环来报那位穆公子不辞而别去向不明。梅老板脸上顿时一变，又转喜为悲，双眉深锁，口念： “哦，那穆公子走后，未曾归家？”声音是那样的焦急。

丫环念：“正是。”

梅念：“他……他往哪里去了？”（以左袖牵右袖往外一摊）。

丫环：“不知去向。”

梅念：“何不早说？”

丫环：“先前不知。”

雪娥复命丫环再去打听。台上只剩梅老板一人接念： “又是哪里说起！穆郎好好住在我家，因何不告而去了？”低头沉思眨眨眼再接念：“莫非他不愿就这门亲事么？既然不愿就这门亲事，只管明言。何必离家远走？事有蹊跷。”念时心神不定疑云满腹。“唉！穆郎呵穆郎，独自一人往何方去了？”念时双眉微蹙，脉脉含情。声音是缠绵哀怨兼而有之。似这种瞬息转变摇摆不定的心情，是颇难掌握的。此外须抓住雪娥一角的性格。她是一个秀外慧中的贤淑闺阁，绝非幸灾乐祸鼠肚鸡肠的小人，她喜的是深自庆幸未为他人诈骗，她忧的是怕从此失去穆郎。若是表演超过了这个界限变成解恨趁愿，那就失去了要掌握的性格。所以以上这段表演难也在此，好也在此，令人仰止也在此。至于唱的一段“南梆子”韵味感情兼而有之，犹其余事也。

在这一场里，所穿的帔又换了一件海青色绣粉红大朵梅花（等于是团花）的帔，颇为艳丽。最后在上海看的一次，连头面都不一样了。是点翠头面，两面斜插带穗的珠凤。帔也是海青颜色，但绣的是五彩团花，论衣饰似乎比以前更为考究。但以身体发福，自无以前窈窕淑女时代之赏心悦目耳。

梅兰芳之《凤还巢》剧照

（五）拒避：全剧的第十四场

“本应当”一段“西皮原板”，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一段唱。腔调之美为梅派“西皮”之冠。高亭唱片问世之日，梅迷曾为之疯狂，街头巷尾到处“镐京避难”，笔者也曾为之忘餐废寝。其中工尺，连胡琴过门在内，不能更动一字。经过数十年之考验，风行如昔。以下的几段“流水”，亦复如此。 “母亲不可心太偏”一句，梅氏后来改为高腔。但“母”字用高腔并不好听，是否依照中州韵必须念高音方可不倒，恕非笔者所得知，尚须求教于高明；如其不倒，则仍以走低为佳也。另在身段方面，前后也有所不同。昔日在平津演唱时，记得他在唱完“原板”之后，即拂袖而起，唱“流水”时是站在上场门斜椅后面唱的。唱时有时面对母亲，有时面朝台下。原则是，说爹娘或自己时面向台里，此外都是向台下交代。在上海那次演出，他就没有再起立。始终是坐在斜椅上唱的。这样处理，似乎更为高明。如起立似乎带些争吵的意味，依照雪娥谨守庭训的作风，是不应该如此的。但在身段表演上似乎不如站立来得活动自由。事难两全，也只好是舍鱼而取熊掌了。临进场之前唱了两句摇板，以为最后二场做一伏笔。词句是“明知陷阱须防范，待机寻父到军前”。

梅兰芳之《凤还巢》剧照

（六）团圆：全剧的第十七场

“团圆”这场戏，虽然是以喜剧收场，但仍是一个悲喜交集的局面。编者故意卖弄穿插，要将剧情抬到高潮，然后使之一泻千里大快人心。所以程雪娥这个角色演来要悲中带喜，喜中含悲，其中悲喜成分的交织，要恰到好处，就更足以扣人心弦了。所以笔者认为此点是此戏难演的第三关。

在“小开门”牌子声中，穆公子毫无笑容地先上，随后环扶梅老板上场。身穿大红绣帔绣裙，头蒙大红绣缎头巾，入坐帐中，丫环暗下。穆公子呆坐大边台口，垂头丧气，一语不发。僵持一刻，因二位媒人一定要问个明白，所以他才说出要问程老先生，便知分晓。一再逼迫，他始说出那夜私奔之经过。程老先生坚持要他认清新娘是否那夜私奔之女。被逼无奈，在二位大媒坚持之下，他才鼓起勇气撩开蒙头巾一看。非但不是私奔之女而是一位绝代佳人。只见台上好像一亮，程雪娥头带大红绒花，艳若桃李，芳华绝代。这时忽听梅老板一声悲啼念出“喂呀”二字。虽只有两个字而所表现的却是蕴藏已久的冤抑和平日的多少辛酸，有如孤雁长鸣，猿啼三峡。穆公子恍然若失连忙上前赔礼。这时台上娘子哭了，媒人气了，岳父怒了。穆居易这里作揖，那里下跪，忙个不亦乐乎，但仍掩不住他的疑团尽释，笑逐颜开。梅老板念第二个“喂呀”时，虽是冤抑得申， 但是犹有余哀。梅老板第三次念“喂呀”时是情绪虽已平定，而仍不免有自叹命苦的意味。前后层次分明，操纵得当。以后的“流水”是两人跪唱对诉，感情奔放，痛快淋漓，也正是全剧的高潮。

梅兰芳之《凤还巢》剧照

在唱词方面，中期和晚期也有不同。“流水”中晚期将“奴家生来非下贱”，改为“奴家生来顾脸面”。“非下贱”似过于通俗，不如“顾脸面”三字来得轻重适宜。

最后一句摇板原词为“前生驻定今世缘”。以后改为“险些误了好姻缘”。这句也改得好。好点不在是否破除迷信，而是妙在能切实道出程雪娥的心事。因雪娥内心实爱慕穆郎，恨不得能和他早成姻眷，又谁知平地起风波，竟闹出一场误会，险些破坏了一对佳偶。今能终成美眷，故想起令她后怕也。

（《齐崧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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