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丽华
周末,雨天,突然想去虹口长阳路上的犹太难民纪念馆看看,只因为想起张爱玲《炎樱语录》里的一段描写: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里,炎樱跟犹太老板讨价还价,犹太人善于经商赚钱,最为精明,可是炎樱居然成功了。张爱玲写道:“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夭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
炎樱是张爱玲早年无话不谈的好友,在《对照记》里张爱玲曾特别介绍过她:
炎樱姓摩希甸,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今斯里兰卡),信回教,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为了与青年印侨结婚跟家里决裂,多年不来往。
张爱玲早期的文学生涯里,这位炎樱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传奇》再版本的封面是她画的;《流言》中,张爱玲有好几篇文章谈到她——《炎樱语录》《烬余录》《双声》等篇追忆了她们在香港读书时的生活,记录了她们在上海出双入对的身影。在张爱玲的笔下,炎樱是一个古灵精怪充满活力的女孩子。《色,戒》里描述的那个珠宝店,据说就是炎樱父亲的家业。
在《张看自序》里,她提到《连环套》里的霓喜,也就是赛姆生太太的故事,就是炎樱告诉她的。在这篇文章里,张爱玲对杂种人做了这样一个定义:他们是这第三世界的人——“在中国的欧美人与中国人之外的一切杂七古董的人,白俄又在外。”近代中国曾经沦为欧美列强的半殖民地,殖民统治者一度在香港、上海这些开埠城市逗留过,飞扬跋扈过,自然也涌入形形色色的外来者。这是一段痛苦屈辱的历史,强烈的民族感情使现代作家大多采取了回避的姿态,更不用说去表现这一外来群体的喜怒哀乐。即便出现在文章里也大多是漫画式的匆匆一瞥,如鲁迅杂文里的洋大人、印度巡捕……这些“闯入者”,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刻意漏掉的一章。就此而言,张爱玲的写作的确是一个“异数”,她的传奇故事里异族人占了一大半。当然这与她独特的家世背景和教育背景有关。她在上海读的是教会学校,在港大读书的三年,更是有机会接触到五花八门的“外来者”,能够近距离地观察殖民地社会的风土人情。另外,恐怕也因为炎樱,她对香港、上海“那些杂七古董的外国人”(语见《双声》),抱有特殊的兴趣。她笔下本土之外的人物,仔细考究一下,绝大多数都是“杂七古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