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三世》：舞台的游戏历史的血痕
《理查三世》：舞台的游戏历史的血痕
《理查三世》：舞台的游戏历史的血痕
《理查三世》：舞台的游戏历史的血痕
◎林克欢
6月30日晚，柏林邵宾纳剧院的《理查三世》，在天津大剧院歌剧厅首演。两个半小时的演出一气呵成，情感饱满，活力四射，夸张谐谑，粗狂不羁。在演员谢幕退场之后，人流不断上下场的舞台顿时变得空空荡荡。铺满沙土、稍稍前倾的半圆形中心演区，沙尘濛重，一摊“血迹”赫然犹在，台面上散落着彩炮银色纸花零零乱乱的碎片……在等待演后谈开始前的短暂时段，我独自望着舞台出神。作恶者清醒的自嘲已将罪愆减半，舞台上的血腥、残酷已被娱乐化所冲淡，然而，究竟是什么让我喜欢上这台演出呢？难道走马灯般闪过眼前的无数阴谋、诡计、虐杀，只是一桩桩非人力所能及的“历史的诡计”？抑或只是一场兴高采烈的杀戮游戏？
应该说，邵宾纳剧院的《理查三世》，是一个将商业性戏剧的娱乐性与先锋戏剧的实验性很好地结合在一起的演出。它那近乎噪音的现场演奏的鼓乐，夸张滑稽的表演，现场录/放像的多媒体运用，即兴式的观演互动……充斥着当下娱乐的时尚元素。另一方面，演出保留了原作的故事性和局部的写实因素，赋予扁平人物些许个性色彩，营构特定场景的戏剧氛围。它适合不同口味的观众入场观看，老少咸宜，新旧通吃。难怪此剧在柏林一票难求，在演出百场之后仍将到各地巡演。
只是，注重娱乐性、趣味性、通俗性，并不只是某种商业策略或营销手段。对导演托马斯·奥斯特玛雅来说，也不等于放弃对艺术探索的追求与对历史的诘问。演出者请人对莎翁原作进行新的翻译（或说新的改编），删去许多其他人物的台词，加重理查三世独白、旁白的分量；将一台王亲国戚争夺王位、矛盾冲突异常剧烈的戏剧性戏剧，变成一出玩弄权谋的篡位者不无自炫、不无自嘲的叙述性戏剧；同时又在舞台呈现中，凸显演员身体动作的爆发力与能量，加重滑稽、荒诞的色彩，将血肉杀夺的悲剧，变成一出历史小丑出乖露丑的滑稽剧。
《理查三世》大约作于1592—1593年间，属于莎翁的早期作品。最初印行的四开本及对折本的标题均是《理查三世之悲剧》。德国的莱辛、俄国的别林斯基、法国的斯达尔夫人等批评家和莎学学者，都肯定《理查三世》所潜含的悲剧因素。别林斯基说，“理查三世是个穷凶极恶的大怪物，他以一种极其巨大的精神伟力激起人们对自己的同情。”在剧中，葛罗斯特公爵（后来的理查三世）一出场，便愤愤然地抱怨，因天生一副丑陋的形象，无法调情弄爱、享受春光，只好以歹徒自许，决意以挑拨、毁谤、谋杀为营生。他不仅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王位觊觎者，而且是一位极富冒险精神的实干家。他不相信天意和命运，谁说畸形陋相的人天生不能当国王？他偏要以生命为赌注，孤注一掷地与命运豪赌一场。他含讥带讽地嘲弄他的对手、侍从和所有的人，肆无忌惮地挑战一切道德规范。正是这种蔑视一切、挑战一切的“巨大的精神伟力”，在这位邪恶赌徒的身上，闪现某些悲剧人物的光彩。导演奥斯特玛雅大概不相信在一个信仰失落的消费时代，还会有悲剧或悲剧英雄的存在。在舞台演出中，理查三世不仅是一个无恶不作、猥琐不堪的滑稽演员，也是一位操控整出血肉杀夺的惨剧的导演。所有其他出场的人物，无论是体衰好色的国王爱德华、轻信且不走运的阴谋家克莱伦斯、追腥逐臭的谋利者勃金汉，还是听信花言巧语的安夫人或玛格莱特王后……都不是理查三世真正的对手，而仅仅是理查三世恶意操弄的棋子或傀儡。在这里，理查三世的欺妄张狂带有两面性：一是高傲，一是自信。但托马斯·奥斯特玛雅放大其猥陋可鄙与将其悬尸天下，抹去理查三世最后的一丝悲剧底色。无论是穿着衣服还是赤身裸体，导演故意凸显理查三世的病陋之躯、跛踬之态，以疾病的隐喻表现病态的精神世界。导演甚至删去全剧的结尾，删去理查三世高傲地去迎接难以逃脱的死亡，让他在与里士满格斗前夜，在亡灵索命的梦境中死于非命。
在这台《理查三世》的舞台演出中，并非只有理查三世一人将他人当成政治棋子或傀儡的阴谋家。演出者以木偶形象来表现未成年的威尔士亲王和约克公爵，他们是被勃金汉公爵、红衣主教等王亲国戚簇拥着出场的。正像理查三世操纵着这群趋炎附势的衣冠禽兽一样，他们心怀叵测地操纵着年幼的王位继承人。重重的阴谋，重重的操控，导演以表现主义的手法将政治的真相与罪恶，直接呈现给观众。
莎士比亚虽不一定相信恶有恶报的伦理道德。他的《理查三世》，表现的是嗜血成性的人必付出血的代价，耍弄历史者最终必将受到历史的耍弄。莎士比亚相信天下无论怎样经散纬脱、脉散丝分，最终都必须遵从万世的法则、永恒的秩序。俗世的王朝更替、沧桑变化，只是某种更伟大、更持久的结构的一部分。像大多数当代西方导演一样，奥斯特玛雅并不相信存在这样一种更伟大、更持久的结构。在他看来，里士满欢呼重归正统、天下太平的长篇尾白，假若不是俗套的话也是废话连篇。他甚至不交代理查三世悬尸空中，究竟是一场恶梦，还是现实场景。因果关系并不重要，真实与否也不重要，只要将理查三世吊在舞台的半空中就足够了。
但不要误会，奥斯特玛雅不是西马（西方马克思）、不是愤青。对历史的诘问，对政治的厌弃，既是一种批判，更是一种姿态。演出中时时出现的游戏化，减弱了悲悯与同情，消解了道德义愤，而这或许正是他所追求的。诘问还在，批判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嬉皮笑脸的偏离，而不是一种义正辞严的对抗。
在邵宾纳剧院的《理查三世》中，舞台后区是一栋两层的廊房结构。长长的走廊，长长的斜梯，加上直梯和滑柱，使舞台空间四通八达。但其作用更多是功能性的。每当场景转换，众演员迅速登场，或从空中滑下，或穿插奔跑，再加上狂躁的鼓乐和满台飞舞的从彩炮喷射出来的银色纸花，造成强烈的动感，散发巨大的身体能量。但其营造的气氛，并不是特定戏剧场景的气氛；其动感与动能，也不是特定人物所必需的内在能量与外在能量。其刻意营造的是某种犹如综艺节目的娱乐效果。导演显然并不看重深度模式，并未试图去挖掘原作蕴含的意义。他宁可在一种游离或偏离中，展现自己的态度。你可以有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读解，但不必处处探测微言大义，强行索解。摄影/ArnoDeclai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