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
《雅典的泰门》虽不算莎士比亚的大悲剧,舞台上演的也不多,但当年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体制时却在其台词中找到知音,特别是泰门手捧黄金诅咒着这万能又万恶的东西,那段台词放在今天,想必也会引发观众深深的同感。
剧情直线展开:雅典的泰门生性乐善好施,几乎到了见人即施的地步,甚至宁愿自己不那么有钱,可以放低身段与“不那么幸运”的人们走得更近。有人还不上债,他替对方还了;有人要嫁姑娘,他替对方出嫁妆;别人送他小礼品,他必定加倍送还;无论对方地位高低、家底厚薄,但凡开口,他一律承诺施与。管家屡屡劝阻,他如闻耳旁风。终于坐施山空,为维持“乐善好施”名声欠下的巨额债务纷纷到期,债主天天围堵在他家门口,他却痴心不改,企图拆东补西,派管家仆人向几位受他恩惠较多的“好友”举债,可对方一听来借钱,躲的躲,走的走,甚至以受到轻侮感而愤怒拒绝,借口竟然是“他既然把我当最好的朋友,为何最后才来求我”!泰门大受刺激,呼天抢地地诅咒人的忘恩负义,诅咒人性之恶,决意离开雅典这座伤心之城,在流亡中结束生命。
剧中最抓人心的,当然就是他那段对集万能万恶于一身的黄金的诅咒了:只要一点点黄金,就能颠倒黑白,变老朽为年轻,使怯懦变勇猛,能让人笃信或背弃教义,让被诅咒者由此获得祝福,让患麻风的人受到敬仰,让窃贼获得贵族头衔与元老院议员们平起平坐。他痛骂黄金是“人类的娼妇”,只能把各国变为相互斗殴的暴民。平心而论,泰门在十数行台词里传达的对黄金的愤怒诅咒,不仅放之四海而皆准,投于当今更为准确。看看我们周围,拜金、求金、炫金、败金,金钱万能,金钱万恶;再看看那些围绕着各种形式的钱而上演着的一出出人间悲喜大剧,恐怕早就让拿钱推磨的鬼都觉得望尘莫及了。
不过,这出戏若演给当代观众看,很难让人把同情心全部交给这位倒霉的善人。事实上,泰门的乐施行为本身就相当可疑。一般而言,慈善的对象非穷即急,见人陷于贫穷困境则出手相助,见人遭遇紧急危难则解囊相赠,这恐怕是最普遍意义上的慈善,可莎士比亚戏里的那位泰门,似乎根本不考虑对方是否应该得到仁慈的同情与帮助。这种不问缘由的施与,其实只能助长不劳而获的心态,更养成了许多躺着等救济的懒人,甚至无耻虚伪的寄生虫。另外,就算泰门行善是出于好意,他的做法也始终只是送人以“鱼”而非授人以“渔”,善意的结果大打折扣;同时,他从不在乎也不清楚自己家产到底有多厚,更不愿意听管家向他报告自己的资产流失情况,这种完全没有经济头脑的一味乐善好施,不仅缺乏目的性,更无可持续性。一旦资金链断裂,慈善无以为继。从这一点看,泰门至少也是个不合格的善人。
其实,泰门的好施还有一点心理层面上的问题:他十分享受众人加在他头上的首善之名,十分享受众人对他乐善好施的赞美颂扬。当然,如《威尼斯商人》中鲍西娅那段著名台词所言,慈善本身是对施者受者的双重赐福,但那是一种心理和情感上有所获得的幸福感,施者决无也决不该有贪恋名声的念头。可雅典的泰门是决不允许他人在乐善上超越他的,一旦得了别人赠礼,他必定加倍偿还。因此,除了抨击那些忘恩负义的无耻虚伪之徒,他自己也应负有部分责任。
《雅典的泰门》写在经典的“四大悲剧”前后,但这部戏的情节结构向来饱受诟病:有些人物与情节若即若离,有些线索语焉不详,让人觉得剧作家赶着交稿来不及细细铺张安排,比如泰门到底怎么死的?根本没有交代,只让剧中一个连识文断字都不行的小人物报告,说发现了坟墓和不知刻了什么字的墓碑,对悲剧主人公的最后时刻竟如此不了了之,实在让人颇感遗憾,尤其是与李尔王那震撼人心的死相比,高下立见。
特别是本来就不算长的剧本,中间却插进一节,写军官阿西比亚德为朋友事向元老院议员求情却遭到嘲讽羞辱,他愤而出走,转身引兵攻打雅典。这样的桥段,多少让人想起《李尔王》中三女儿以救护父亲的名义带法国军队攻打不列颠,以及《科利奥兰纳斯》中的悲剧主人公率敌军攻打使他备受羞辱的祖国这样的情节,甚至还能让人想起《裘力斯·凯撒》中谋反者为自己兄弟求情被拒后参与刺杀凯撒的情节。但在《雅典的泰门》中,阿西比亚德既非主角,为朋友求情的事与整个故事没有半点关系,他实际上的叛国行为与泰门没有任何因果,其理由更是与上述其他剧中人物无法相比。这样的横插枝节,的确与主题有些格格不入,损害了《雅典的泰门》的戏剧性。
泰门最终破产,愤而弃国他去,走出雅典城门后对那道城墙及城墙所围起来的雅典的诅咒,他说那城墙里围着的都是狼,所以要拆了墙,让全雅典的人不再有安全保障,这一句还算是有点道理,毕竟他是被雅典居民中的自私虚伪无耻之徒害惨了,但接下来那一长段呼天抢地,要把良家女子统统变为娼妓,要破产的欠债人去割债主的喉咙,叫侍女睡上主人的床,把女主人打入青楼,叫年轻人夺过老年人的手杖把后者打个脑浆迸裂……他在愤怒中完全失去了人性和理智,骂到最后,竟呼唤众神帮助自己把憎恨撒向全人类。但雅典毕竟还是有好人的啊,比如他的管家和仆人,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即使在主人离家出走,散伙之际,管家还将自己的私房钱在仆人中平分,还说自己要继续追随主人。泰门怎么就把这些人也一起咒进去了呢?再说,泰门遭遇的是私人生活中的挫折,即便不论他自己也要负一定的责任,把私人之怨控诉到全城居民甚至全人类,似乎都很难得到观众或读者的认可。
不过,上面所写多是读剧本的感受,看着台上如此善良的泰门遭遇背叛和不公,人们依然会共鸣,共鸣着他对忘恩负义之徒的抨击,而《雅典的泰门》哪怕就剩下这几段相关的情节与台词,依然会震撼今天的观众与读者。这,就是属于所有时代的莎士比亚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