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宪珍：如果被埋在土里，可能会想办法把自己刨出来
《美好的日子》剧照
答题者：冯宪珍 出题者：吕彦妮 时间：2016年7月8日
采访手记
冯宪珍迈着大步从排练场正中的舞台走过来，唇边还有未完全擦净的口红。
刚刚过去的剧院内部试演场里，一个半小时，她在台上一刻不停地“喋喋不休”，那种沉浸在角色里的兴奋还没有褪去，疲倦也一点点浮上来。
这是她接下法国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剧作《美好的日子》女主角的第32天，排练时间紧凑，台词量巨大，她有点焦虑，“可别到时候在台上’断片儿’咯！”言闭咧嘴自嘲地大笑，旋即掰开咖啡纸杯的盖子，咕咚咚灌下去一大口凉了的卡布奇诺。
《美好的日子》全剧只有两个演员，但数万字台词其实全在冯宪珍一人身上，近四十页的台词，简直就是一本自言自语的书。
这是这部享誉世界的荒诞派名剧在中国的第一次授权演出。女主角冯宪珍以62岁的年纪扛鼎出演。
在试验场结束后的自由发言和评论环节中，冯宪珍始终保持着沉默，只听不说。“不是不想说，是排练和演出时实在说了太多话，下来之后，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后来她这样解释道。
台上的她激情饱满，台下则轻声细语，隔着一张桌子坐，非得使劲往前凑，才能听得真切她说的话。
《美好的日子》最初她并不想演，“从内心里不是很喜欢贝克特”，而且深知年龄增长给表演事业带来的诸多影响，“体力、记忆力，都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不可能像年轻的时候”。
可她又深知，这样的戏，年轻人也无法出演。50岁之后，演员的黄金时期才算是真的到来。不演，会后悔。人生短促荒唐，有些事错过了，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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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最好的时光是什么时候？
女演员，包括男演员，都是50岁以后是最好的。因为随着你生活阅历的积累和对舞台的熟悉，会和50岁以前大不一样。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脱胎换骨的一种改变。我自己这几年演的戏剧比较多，另外最近十几年老去英国、法国、德国去看戏，看国外的作品，你就会反省自己，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的作品？我们为什么创作不出这样的舞台剧？我自己演舞台剧，看别人的戏就会很冷静、很挑剔。但是在国外看戏，总是惊叹。前段时间我在伦敦看歌剧《魔笛》，把我吸引得简直是五体投地，首先是导演的想象力，然后还有演员在舞台上的表现，真的让你诧异，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们怎么有这么超脱的想象力，中国的导演为什么没有？他们把舞台的每一个角落都充分地利用起来，没有一个角落被浪费，这一点非常让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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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国外演员的状态时，您对自己的反思是什么？
我首先是羡慕他们，他们能够面对很优雅的、很有素质的观众，他们有很好的舞台、很好的演员搭档、很好的导演与各个技术部门的专业人员。虽然说我们大部分剧团是国家体制下的，但是我们的戏剧制作远远不及人家的精良，那种细致入微的制作，没有。
我在伦敦看《BillyElliot》，那个戏在国外的分类应该算是音乐剧、儿童剧，但是制作得极为精致，导演的想象力，小演员的灵动性，观众观看的投入，大家合力营造出了一种特别美好的观剧氛围。在欧洲看戏，观众的素质让你肃然起敬。你轻易地挪动一下屁股都不会，因为你会影响到别人。演员如果在这样的剧场里演出，是一种幸福，我觉得我们的演员是有点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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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会怎么形容戏剧的存在？
就像我们穿衣服一样，有些人就喜欢穿布衣，舞台剧就是这样，它不是一种时尚，它是一种很古老很悠久很传统的艺术形式。你必须舍弃了一切事情，花三四个小时去看一场演出，你要远足，你要坐地铁，然后排队进到剧场里，无论此前发生了什么，都要静下心来，端正坐着等着灯光灭，然后灯光再起。这种享受是非常美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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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您一直活跃在戏剧舞台上，您的审美标准和现实状况，会不会有两相矛盾的时候？
对，我矛盾。因为现在找我演的人太多，有时候你推不掉，我不想一年当中弄好几个戏，把自己弄得很累。有时候剧本好，但是导演差；导演好，但是演员搭档不尽如人意，是这样。或者其他合得来，但是制作单位又有点太草台班子。当然，没有遗憾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演员只能够尽最大的努力把遗憾减少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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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虽然您已经是非常有经验、受人尊敬的演员了，但是在面对一些有挑战的角色时，还是会担心演不好，怕露怯，有这种危机感吗？
非常有。面对《美好的日子》这个戏，就非常忐忑。以前的戏没有过这样。这个戏真的给我和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我现在已经狗都不遛了，原来每天都是我遛狗，现在不理它了，实在没时间，一睁眼就是词。有时候夜里忽然就醒了，睡不着了。这个戏需要我从头到尾自己把握节奏，对手虽然在那里，但是剧本赋予他的使命并不包括在我万一失手的时候接住我。我会觉得没有人能帮我，就像这部剧里预言的那样，力所不及。我一直处在一种警觉的状态里，这么一厚本剧本，一个人怎么演？满脑子都是问号，无数个问号。
6排演这个戏，对贝克特的认识有变化吗？
有变化。一开始我很排斥他，坦白地说我不太喜欢他。后来慢慢琢磨剧本，听导演不断地说贝克特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和一些经历，慢慢感受到这个人物可爱的地方。我们以前受到的戏剧教育都会说，戏剧要有矛盾、冲突、人物，启承转合最后有一个大结局。但是贝克特不一样，这些他都没有，或者说没有摆在明面上。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就有点抵触。
还有一个观点就是你要相信这个是伟大的作品，你就会百分之百地投入进去。这是一个捷径，如果你从心底里不相信它，那你就很牵强。你相信它伟大，你就会朝它那个高度去够。
（问：您现在觉得他可爱的地方是什么？）
他的思想。比如他说，我失败了，我再来，我再失败，我再来，这种感觉很复杂，也挺可爱的。有好多人说他是悲观主义者，但我觉得不是，我觉得他是谨慎乐观。你看他写《美好的日子》第一幕，还是有很多喜剧的东西在里边，自嘲，或者自娱自乐、自己寻开心。你说人家傻乎乎的吧，但是他就是有这种东西，土埋半截了，还是要修指甲、抹口红。我觉得贝克特了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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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与您的世界观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某一个地方好像有一点契合，我认为时间最伟大，任何所谓伟大的生命在它面前都苍白无力，都会在这个世界当中消失，对不对？贝克特有个观点，就是你生下来就在走向死亡，这一句我觉得和我的观念不谋而合。
而且他说正常人都是不正常的，不正常的人倒是正常的，这种观点很奇怪。你看正常的人忙忙碌碌、庸庸碌碌，为了挣钱买房子，养孩子，在他看来，这些都不正常。你们一生就为了这个吗？贝克特跟我们的逻辑相反，他要看自己剩下的路还有多少。他不计算失去的，而是在意剩下的拥有。年轻人可能不理解，到了我这个岁数，感受比较深。大家现在看我有点叛逆——有人请你拍电视剧，你不去拍，放着钱不挣，弄什么话剧？以前有人就这么说我。我说我不喜欢拍电视剧，我都不看，你们那么低智商，弄得我都痴呆了，我哪能去拍那个？一些常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在我看来就没法接受。我对物质也没兴趣，反而一直在要求自己别失去精神上的自由，（笑）我想我可能就是贝克特所说的那种，“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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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么定义荒诞？
越真实的东西，才越荒诞。舞台和现实从某种意义上真的没有差别。你说我们生活当中难道没有荒诞的存在吗？每天那么多新闻，哪一桩不是荒诞的？所以有时候我想，到底什么是荒诞的表演？我没见过，我只见过真实的生活，所以我只能真实地、如实地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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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现在感受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处在一个什么位置，“土埋到哪里了”？
我60多岁的人，实际上已经是倒计时了，乐观地讲，能活到一百岁，悲观的话，你可能不定哪天就突然没了。
有些人浑然不知，天天还是大吃大喝，天天玩。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在我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应该多演戏。就像贝克特在这个戏里说的那样，老觉得时间飞逝，一天就过去了，什么歌还没来得及唱，道理也没想，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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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日子》里提及的那些，女人随着年龄，徒增的无力感，您在生活中会有吗？
女人姿色的流失吗？还好，我还好，我这个人比较乐观。如果我真是被埋在土里，我可能会想尽办法把自己刨出来了。好多人也问我这个岁数了还在演话剧，是不是要挑战什么，我不承认，我就是娱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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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日子》剧本里面一直在重复一段台词，大意是说，一成不变一成不变一成不变，所以是美好的记忆。您喜欢一成不变，还是喜欢有波澜起伏？
我这个人比较保守，巨蟹座的，所以比较居家，不愿意去跟别人交流，什么应酬的事，我能拒绝就拒绝，别人说吃饭，我随便找个茬就不去了，经常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在家里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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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生活方式一般会让人变得自我很强大，那么在表演的时候，怎么把自我跟某个角色结合起来呢？
不要去抗拒它。有时候总觉得自己和一些角色会有一见钟情的感觉，像一对欢喜冤家。演员喜欢一个角色，就会生发出无穷的想象力。但舞台本身其实是个虚拟的空间，我刚才一再跟你说，扮演是一种很高级的游戏，你怎么在这种虚拟的空间里边去真实地表演人物的生活？这就需要大量的技巧。体验也是一种技巧，是把你领进门的方法，体验一个人物，你体验到百分之八十，你就能表现百分之八十，体验到百分之百，才能表现百分之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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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什么具体的方法或窍门吗？
我的方法其实都特别笨，而且特别累。每每要演一个戏，我都会研究这个剧本同时代的其他艺术作品，和它同时代的音乐家、同时代的画家、同时代的小说家、同时代的戏曲作家……你需要了解那个时代的背景是什么。我记得我们当初排《死无葬身之地》，我看了大量二战时期的画册，听法国二十世纪40年代的音乐，每天都听，用那种密纹唱片听，都是那种跑了调的老音乐。你要不断地让它在脑袋里转啊转，自然而然地就把你慢慢引领进了那个年代的陈旧感里，你很可能都能闻到那里尘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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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日子》里面的女主角，和您有相似的性情吗？
不像我，我这个人不是太死认真。我随遇而安，比较能够说服自己，别人也能说服我。但是我不喜欢的东西，从来一句话也不说，我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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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中有一句词，“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您认同吗？
对，什么也改变不了，真的改变不了。你比如说，我们打个最现实的比方，你说这兴修水利，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建起来，照样，你改变了什么吗？人和自然永远是斗不过的，我就是这个观点，自然就是自然，大自然太伟大了。命运，我们更改变不了，反正我改变不了，必然走向死亡。好像有点悲哀。
（问：命运不仅是死亡吧……）
但是人不就生活在活着与死亡之间嘛，你走这一段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倒退几步，然后还得再往前走。我对此没有什么害怕的，我觉得我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一点都不害怕。真的。我觉得不后悔就行了，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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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完全没有过后悔的时候吗？
有，有后悔的时候。但是一定要把这种后悔的情绪控制在尽量短的时间内。
（问：您说一个后悔的事吧。）
后悔的事不能说，说了完了又来了，说了别的就接踵而来了。你只要自己得到了教训，就给自己一个惊叹号，以后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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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讲一个您记忆里特别美好的事吧。
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我儿子刚生下来，在我记忆里最美好。我把他喂奶喂到四个多月吧，那时候非常幸福，因为做母亲了，生育了一个生命，那时候真是很幸福。那时候虽然生活很艰辛，但是浑然不觉我在艰辛之中。年轻的时候就是那样，不像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感慨我好苦啊，我什么什么的。我们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什么是苦，因为所有人都这样，所以没觉得苦，还美滋美味地去生活在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当中呢，觉得自己特幸福。
（问：那种幸福是因为没有比较吗？）
没有比较。但是我这个人好像走路直走，不会往旁边看，我比较容易知足。后悔的事也有，但是不往回看了就是。
本版文/吕彦妮
摄影/王昊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