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在钓鱼你上钩了吗?
◎咖啡馆与广场
《哭声》是近年愈来愈平庸的韩国电影市场用六年时间等待的一朵奇葩。
影片可圈可点之处很多,比如依靠高度写实的镜头语言,将罪案、恐怖、惊悚、悬疑、玄幻等类型片元素融为一体;比如别有用心的叙事手法和扑朔迷离的故事情节。然而最奇妙之处,则是电影的创作团队以超然的姿态站在高处,将电影作为诱饵,投放到芸芸众生之中,钓出各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看法。
观影者在迷宫一般的剧情面前,迷惑、怀疑、思考,再迷惑、再怀疑、再思考。有人因不解头绪而愤怒,有人看似破解了表面的编码,却与编码背后的玄机背道而驰——而观众的一切表现,不仅不是作品处理失控,而恰恰是创作者精心设计且意料之中的结果。
影片故事的地点设置在一个封闭落后贫瘠的山村,在这个山村里,不断发生着民众生病和自相残害的悲惨案件。主人公作为代表公权力的警察,试图寻找悲剧幕后的凶手却无能为力,直至自己的女儿和家人也岌岌可危。而围绕一件件惨案的,是三个善恶不明的人物——外来的神秘日本老人、村民请来驱魔的法师、忽隐忽现的幽灵般的白衣女子。
日本老人,行踪诡异深居简出,衣冠楚楚地出现在现实世界,但在村民传说和遇害者的梦境中,却是茹毛饮血的红眼怪物,最终被村民们断定为惨案最大嫌疑犯,遭到追杀。虽然法师最终告诫主人公警察,日本老人也是一名驱魔者,但影片最后的画面,老人还是幻化成了恶魔。
法师,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试图与附身在受害者身上的恶灵斗法,但其萨满招式、衣着特征以及同样拍摄死人照片等怪异行为,让人怀疑其与日本老人同为一伙,怀疑他们相互勾结,为虎作伥。
白衣女子,飘忽不定,身披即将遭灾者的衣物,在灾祸即将降临的人家门口悬挂号称护符的金鱼草,不断向人们提示日本老人是惨剧的凶手,但最终没有得到主人公警察的信任,被主人公认为是真正的元凶后情绪崩溃。
到底谁是驱魔者?谁是恶魔?谁是解救者?谁是守护者?影片的后半部分紧紧围绕这个谜题推进,直到结尾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网上于是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彼此对立,各执一词。一种观点认为日本老人是恶魔,法师与之相互勾结盈利,而幽灵般的女子是村庄的守护者,因不被信任而失灵。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日本老人和法师都是被误判的驱魔人,女子才是真正的恶魔。此前很少有一部电影,能像《哭声》一样,让观众对故事的基本事实理解得如此分裂。
细观影片,两种看法在逻辑上似乎都能自圆其说,从影片各种细节上也很难找到一方彻底说服另一方的有力证据。因此,有人认为电影是一个无解的开放性结构。
但如果将电影放在一个更大的历史背景下观察,尝试破解每个人物所指涉的现实意向,也许才能破解电影复杂叙事结构背后的秘密。
导演罗泓轸之前的两部影片《追击者》和《黄海》,关注的都是韩国社会生活中的具体问题,其表现手法直白,冲突设置单一,甚至让批评者认为类似新闻作品,而缺乏艺术的灵动。《哭声》则与此前创作截然不同,整部影片笼罩了一层神秘的宗教气息,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在探讨欧美电影中常见的宗教问题。但在笔者看来,《哭声》营造的宗教气氛恰恰和电影中罪案、恐怖等其他元素一样,仍然技术外壳而非精神内核。电影所最终表达的精神指向,仍然是罗泓轸惯常关注的社会现实主义,拷问的,仍然是东方前现代社会遗留下来的人性劣根。
那个封闭落后贫瘠的山村,何尝不是前现代社会的缩影。
亦如中世纪欧洲被猎杀的女巫,孔飞力《叫魂》中清国江南的乞丐一样,日本老人是来自外部世界(还被特意安排为与韩国有民族旧债的日本)、语言上无法与当地人沟通的边缘人。这样的人,最容易成为当地人们心中的魔鬼。《哭声》,英文译作Gokseong,即事件的发生地谷城。谷城曾发生过大规模的迫害天主教徒事件,也印证了影片的指向。影片中日本老人被追杀时的呜咽痛苦的表情、挂在墙上的祖先照片、屋子里的春宫图等等,都在暗示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们恐慌害怕以为看到的是魂,摸我看看,魂无骨无肉,你们看我是有的。”从影片开头与结局出现的路加福音,正是在强化老人作为人的存在。
“奶奶说了,日本人是魂”。白衣女子一出场,就以一种依傍传统又政治正确的姿态,向被害者引导和灌输对外来事物的恐惧与仇恨。而日本老人妖魔化的身影,虽然在现实中尚未出现,但却在被害人的梦境和群众的想象中逐渐清晰。白衣女子自身也通过妖魔化日本老人的过程,在观众面前完成了本土守护者形象的塑造。白衣女子悬挂在被害人家门口的那株最终枯萎的金鱼草,真的具有解救灾难的功能吗?能够触摸的有骨有肉的人,和一株无法证明真伪虚头巴脑的金鱼草,更应该相信哪一个?
白衣女子在警察认定她是真凶后的气急败坏和崩溃,或许正是暗示了所谓的本土守护者们,在面临信任危机时产生的普遍焦虑。《哭声》中不时出现的天主教神父和牧师,不过是西方文明的隐喻。在东方的苦难和悲剧面前,这种力量水土不服且推诿回避,不可靠得让人失望。本土法师作为最有可能结束苦难的解救者,却因为能力不足和不被信任,最终难当大任。何况,法师对于物质利益的追求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更让村民乃至观众,对其私德产生怀疑。
影片结局日本老人魔化的形象,应该出自被恶灵侵袭(或者已经死亡)的牧师的主观视角,当然也隐喻着来自外部的力量被误解被伤害后,也会产生魔鬼般的力量。
反复出现的钓鱼意向,正是影片的玄机所在。“鱼钩放在水里,不知道钓上来的是什么”,是一句台词,也是一个可以套用的公式。在影片中,魔鬼之于受害者是钓鱼,驱魔人之于魔鬼是钓鱼,而银幕之外,观影者们被各种隐晦意向误导、指引、挑逗,展现不同的精神反应,得出的不同结论,与电影本身形成了钓鱼与被钓的关系。
影片开头与结尾相呼应的路加福音,则让影片故布疑阵的开放式结构,有了明确的价值判断。“你们恐慌害怕以为看到的是魂,摸我看看,魂无骨无肉,你们看我是有的。”这是剧情中该信任谁,不相信谁的一个启示。这个启示同样可以推而广之——我们是该信任有形的,还是信任无形的,是信任机械还是该信任神功,该信任化学手术还是该信任祖宗偏方,对于那些有血有肉的陌生事物,我们是该开放宽容,还是动辄杯葛……
我们真的有这种分辨力吗?影片中的法师对云雾缭绕的苍山莫名地说了一句:“那个傻瓜,竟然咬住了鱼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