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副总统比那位党鞭可爱多

茱莉亚·路易斯-德瑞弗斯扮演副总统

◎奚牧凉

知乎上有一则提问，《Veep》（《副总统》或译《二当家》）为何在国内这么冷门？论质量，同出于HBO电视网的《权力的游戏》，去年获得了美国电视最高奖艾美奖的最佳戏剧类剧集，而在与戏剧类并列的喜剧类获得最佳剧集的，就是《Veep》；甚至于该剧主演茱莉亚·路易斯-德瑞弗斯，自《Veep》开播后已连续四年荣膺艾美奖最佳喜剧类剧集女主角。论题材，虽然《Veep》聚焦于极其本土的美国政治百态，这多少会令对美国政治文化缺乏了解的中国观众看起来吃力，但近年来在国内大热的《纸牌屋》，其实不也会面临相似的尴尬？你或许会说是凯文·史派西强大的明星魅力让中国观众忘了文化壁垒，但其实在《纸牌屋》之前，这位两座奥斯卡小金人得主也并非在国内家喻户晓；而且，茱莉亚·路易斯-德瑞弗斯上世纪90年代因出演被很多美国人视为美剧史上第一喜剧的《宋飞传》，在美国的“星光”也绝不弱于凯文·史派西。思来想去，《Veep》之所以在国内冷门，可能还是因为它的风格超出了绝大多数中国观众习惯的喜剧与政治路数。

“Veep”一词，其实是“vicepresident”（副总统）或其简称“VP”的一种诙谐说法。路易斯-德瑞弗斯饰演的瑟琳娜·麦尔，虽然“贵为”美国副总统，且按照宪法，她作为副总统还兼任美国参议院议长，但她和她之前的历任副总统一样，其实都被困于副总统这一闲差，被美国政治体制刻意安排为“可有可无”。瑟琳娜·麦尔每天都在自己的政治追求无法实现与被迫帮总统“擦屁股”之间苦恼，而且因为她在参议院的唯一实权就是在投票平局时投下决定性一票，而这种平局又从未被她赶上，导致处处被旁落的瑟琳娜·麦尔曾长期和她的秘书发生这样的对话：“总统给我打电话了吗？”“没有。”

到了第三季，剧情有了重大进展：因为总统的辞职，瑟琳娜·麦尔意外补位成为总统。但是马上她就发现，自己的日子并没有因此好过起来。因为她与她幕僚的颟顸，她从就任总统的电视讲话开始，就延续了任副总统时的时时刻刻火烧眉毛——她在走向电视讲话讲台时，新换的高跟鞋吱吱作响，随即就被媒体嘲笑。

如果说每部美国喜剧都有一种核心的幽默方式，譬如《宋飞传》是对生活小事的奇思妙想与多线汇聚的故事结构，《破产姐妹》是对当下时代的犀利吐槽，那么《Veep》的精髓就可总结为“打脸”：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虾兵蟹将，竟然掌控着美国的最高权力。

瑟琳娜·麦尔和她的幕僚平时张嘴闭口脏话连篇，互相之间乃至对民众、对美国政治无不牢骚满腹，“你这人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单细胞动物”、“你就像犹太教堂里的一坨纳粹形状的屎一样不受欢迎”……以至于他们口中那许多令人不堪于落成文字但永远想象力恣肆到令人惊艳的污言秽语，已成为本剧的一大亮点。可当瑟琳娜·麦尔与民众面对面时，她又永远能一秒钟变出一张海报式的微笑脸，展现自己的亲民与勤勉。再看瑟琳娜·麦尔的身边人：被她扶持为众议员以帮助她赢得选举的幕僚，在宣誓就任时明明被告知举右手，只有他举左手；党的众议员有的津津乐道于当着外人辱骂自己的助手，还每每要求助手再将辱骂亲口承认一遍；特勤队为瑟琳娜·麦尔选择了一名和她“长相相似”的贴身保镖，她正纠结于保镖哪有自己凹凸有致何谈“长相相似”，她的女儿就已和保镖成了同性恋人……当然还有一名最为出彩的管家式扈从，他把伺候好瑟琳娜·麦尔看做不亚于国家大事般重要。他最著名的桥段就是在瑟琳娜·麦尔身后耳语提示，诸如“现在和你握手的是谁谁谁”，瑟琳娜·麦尔跟着重复，装作谈笑风生。在2014年艾美奖颁奖典礼上，这一角色的饰演者托尼·海尔就在女主角获奖后，与她现场表演了这一情境——“你还要感谢你的丈夫和孩子，你非常爱他们。”

其实世人皆知，如果将《Veep》的剧情当做美国政治的真相，那实在是天真，但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Veep》乃至《纸牌屋》这样的政治剧，都是在通过为美国政治开脑洞，展现美国政治乖谬的一面。譬如刚刚播出的《Veep》第五季中，为了拉票，选票上表示愤怒的“我x瑟琳娜·麦尔！”被她的幕僚解释为表示激动的“我x！瑟琳娜·麦尔！”，政客为了权力锱铢必较的算计被戏谑得无处遁形。而整个第五季的故事主线，更是一场假想出的、滑天下之大稽的总统选举：全民公投两位总统候选人得票相同，接下来到众议院投票，瑟琳娜·麦尔被她的副总统候选人背后插刀，多名众议员被游说而弃权，致使根据宪法众议院投票无效，至参议院再从两位副总统候选人中投票选出总统。观众本来以为瑟琳娜·麦尔的副总统候选人会顺利当选，瑟琳娜·麦尔转而成为他的副总统，兜兜转转一圈竟又回到起点，没想到最终是另一个党的副总统候选人以一票优势当选，瑟琳娜·麦尔连出任副总统的机会都没捞到。而投下那决定性一票的，就是瑟琳娜·麦尔当选总统后，同样被她旁落、以致决定不再做她的副总统候选人的在任副总统，他决定让另一个党获得总统之位以报复瑟琳娜·麦尔——瑟琳娜·麦尔一直不甘心于的副总统之位，最终反倒决定了她的命运。虽然这种极其戏剧化的总统选举几乎没在美国历史上出现过，但它仍让观众在欢笑后思忖，看似高度制度化、严谨化、民主化的选举规则，最后岂不也会滑向偶然与人治？

在我看来，《Veep》甚至较《纸牌屋》更为成功。《纸牌屋》中的主要人物一个个老谋深算、杀神斩佛，且不论黑化得有些神乎其神，而且更为关键的，多了几分偏执，少了几分可怜。相比之下，《Veep》中的主要人物虽然身处美国政坛，却仿佛你我，虽然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与无能，但仍努力掩饰，甚至偶尔恶毒，总之仍不甘失败，渴望成功；到最后，果然洋相百出，但仍能逢凶化吉。《Veep》让观众觉得，虽然政坛之中难免问题连连，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对过错可以极尽讽刺，但对个人还是不必过分苛责。

《Veep》第五季中有一则情节，与同样刚刚播出的《纸牌屋》第四季极为相似：《纸牌屋》中第一夫人为了成为丈夫的副总统候选人，一直盼望与她关系紧张、命不久矣的母亲早死，自己可以丧母赢得选民同情。母亲看出了女儿敢想不敢干的愿望，最终主动要求女儿将她安乐死。而在《Veep》中，瑟琳娜·麦尔为了赢得选民同情，也拔掉了与她关系紧张、命不久矣的母亲的呼吸管，未曾想在葬礼上她获悉自己还是没有赢得选举的阶段性胜利，因此悲从中来痛哭流涕，以为她为丧母而悲恸的亲友无不动容……正是无数个这样的细节，让观众在《纸牌屋》第四季季终时，对凯文·史派西所说的“我们不屈服于恐怖，我们制造恐怖”满心厌恶，却在《Veep》第五季季终时，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瑟琳娜·麦尔的失落满心同情。

相较于满足了中国观众对政治黑幕好奇心的《纸牌屋》，《Veep》其实带给观众的是一种更为轻松但也更为成熟的喜剧与政治视角：政治毕竟由人完成，极完美与极黑暗的政治，就如极完美与极黑暗的人一样凤毛麟角。最关键的，是发现政治的问题，展现它们，理解它们，再去改善它们——不忘宽容，相信希望，直面黑暗，心怀光明。正如《Veep》的编剧在2015年艾美奖颁奖典礼上所说的获奖感言，“感谢HBO，让我们能来嘲笑美国政治，赚美国的钱。”毕竟民主政治的意义，绝不意味着民主就等于永远的十全十美，而意味着永远不褫夺批评与改正的可能，以使民主永远能够向完美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