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八月节,进入仲秋。毫无预兆地,突然下了一场雷雨,好像发了怒的夏日临走前撂下一句狠话。所以今早上秋天也显得不太高兴,不过这会儿又阳光明媚了。
结露是昼夜温差变大的标志,七月节立秋时《月令》里就说了 “凉风至,白露降”,那时还没出伏,需要细心感受一下才能觉得,哦,似乎大概果然是凉了点。过了一个月,此时早晚的凉意已经很明显,孔颖达解说白露节是 “阴气渐重,露浓色白”,很是如此。
说起白露,往往会想到《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过这首美丽的诗大约给寒露节气更合适,孔颖达云 “寒露,言露气寒将欲凝结。” 寒露之后十五日便是霜降——彼时的清冷似乎更适合作为那位冷面伊人的背景。
可是呢,在《四民月令》里面,八月又要 “刈 (yì) 萑苇”。“萑” 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荻,它吐穗开花之前被称作“蒹”,而“葭”则是吐穗开花之前的芦苇。按照崔寔 (shí) 的田园计划,这会儿要把荻苇收割了做生活物件。如果这样,一个月后伊人在水一方时,就只剩光秃秃的小河……他们不能生活在一个地方。
苇和荻都是禾本科,都长在水边,样子很像。大约荻比苇更加耐旱一些,也可以生在陆地。以前朋友住在山里的时候,我特别喜欢这个季节去找她玩,可以采荻。绒细的荻穗上,轻轻落一层细密清灵的露珠,是清晨的美景之一。不过这美景极为脆弱,想采下来带走,轻轻一碰,露水便掉落一地,荻穗的绒毛也湿答答粘在一起,不复有清灵晶莹——这一景,只能观赏,不可亵玩。而且,观赏也须早起,太阳出来后,露水很快就会蒸发,也不得见了。
朝颜背后长了几株红蓼
此时,山上的各色野花也会多起来,比夏天一味的浓绿更热闹些。秋天的前半段,并没有什么萧瑟气息,倒更像刘禹锡说的“我言秋日胜春朝”,不冷不热,繁花似锦。这首诗后两句更好,“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够多么明朗爽利!《逸周书.时训解》说 “鸿雁来,玄鸟归”,此时鸿雁北来,燕子南飞。清透的蓝天,正搭展翅高飞的鸟儿,不管是一只还是一队,都令人心旷神怡,天凉好个秋!一群鸽子飞过也好看,伴着鸽哨的声音,近了,又远了,也是秋天的美景。
秋天的景山
现在,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刚刚好的时节。白露这个名字,也像是大自然的隐喻似的,时序滚滚向前,很快这种 “刚刚好” 就会过去,它不会因为你的喜欢而多停留一刻。再遇到,只能等明年。
然而,短暂易逝的事物,更让人懂得珍惜与怀念。
曹操《短歌行》里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啊,一不小心就过了那么多年,还有大业没有完成,我要加倍努力。
小林一茶的俳句: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如此
即使是露水一样短暂的人生啊…… 却有许多快乐的记忆。
中国人喜欢追求永恒,短暂对于曹操来说,是需要对制或者征服的难题,日本人则更能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来对待短暂的美,他们看待死亡要比中国人透彻。小林一茶的俳句中虽含着哀感,却是接纳之后淡然的审美的物哀。
日本的审美更偏向侘寂、质朴、冲淡,更喜欢体悟极淡极微之中的隽永况味,正如俳句中平淡自然的味道。如果翻译成华丽、整齐的中文,便失掉了意义,更不要说为了整齐词句再去改变诗句原有的意思了。
这时节,牵牛花也开得繁盛,蓝的、紫的、白的,一丛一丛的,不过也只是清晨的景致。牵牛花清晨迎日光绽放,又是很美丽的花,因此日本称作朝颜。从这两个名字也能看出,两个国家对这一种花的不同的关注。在中国,牵牛花是田园生活的配件;在日本,朝颜是短暂存在的美丽。朝颜和朝露一样,太阳一高生命就完结了,九点多花瓣就会开始卷起来。司马光说它 “凋零在槿先”,木槿又叫朝华,也是朝开暮落的,而朝颜比木槿还更先凋落。
朝颜如此美丽娇弱,可是一般也不大有人会对它生起怜惜之情,因为它又实在是太强悍了。它就在野地里生着,不用照顾也能活得很好,有时甚至还有些讨厌,藤蔓把周围的植物都缠得死死的,影响了人家生长。虽然花朵易逝,却感觉不到似的,头一天凋落一批,第二天又盛放一批,好像并没有过凋落这回事。
如果不是有一次,我剪了一枝正开的朝颜插在瓶中,我都不会意识到它的生命个体真的像朝露一样短暂。我更不会意识到,为了成就别人看来普通的绽放,它娇弱的体内又积聚了怎样强大的力量。
剪的时候枝上连带着一个我压根没注意到的细小花蕾,当盛放的花朵凋落时,它已经迅速长到了似乎能开的样子。第三天,这朵小花蕾果真在我书桌上绽放了!即使没有放在阳光下,也丝毫没有减弱它的艳丽。
生命短暂又如何呢?只要把睡觉时间省了,还是能开放出最美丽的自己。咦,为什么这么说?
转自 吾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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