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动画片《麦兜的故事》里,麦兜到长洲岛跟随黎根师傅学艺。讲着一口潮汕音粤语的黎根把粤东海陆丰一带移民的宗教竞技——抢包山,传授给了麦兜。用竹棚搭成的包山,高达十几米,上面挂满了上万个包子,男子争相攀上包山,抢到越高的包子,在世俗层面意味着身手越敏捷,在信仰意义上则象征着福气越高。
其实抢包山本来就是闽台和粤东地区的中元节仪式的一部分,它在黎根的家乡叫做“抢孤”。七月十五前后,鬼门大开,长期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游荡于天地间,这时候佛教、道教都要举行盂兰盆焰口法会,旨在通过“普度”仪式使得天下的孤魂获得拯救与超度。普度仪式的重点环节是“施食”,就是把各式供品施予那些饥魂饿鬼,解其饥渴,令其安饱。施食仪式进行到最后一晚的深夜,僧人或道长登上普施台,向孤魂说法,诵念“变食咒”将供品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将祭品一一向台下四方撒掷。由于这些祭品经过了宗教的加持,具有吉祥的意味,所以引起台下观众的哄抢,这就是所谓的“抢孤”。
在粤东潮汕地区的中元法会上,供品堆得如小山一样,故有面线山、包山、饭山、肉山之称。其中饿鬼最为觊觎的包子、肉食多数是挂在圆锥形的竹棚之上,这样的供棚被称为“孤棚”,孤魂领受供品之棚。台湾的孤棚悬挂猪羊鸡鸭等肉食,场景壮观,光绪八年有一首《台湾竹枝词》说到:“中元殽果列层台,夜夜灯花绕市阑。鸭作高山鸡作塔,人人竞说抢孤来。”
抢孤是中元节最热闹(暴力)的部分,肉少鬼多,包少人多,为了有效分配供品,孤棚越搭越高,抢孤者付出体力才能抢到胜利品。清末在台湾传教的马楷(G. Mackay)曾在宜兰目睹高达十五到十八米的五十座孤棚,普度的食物高悬于上,道士主持仪式,“让亡魂有充裕的时间可从‘黑暗和阴间’来好好的饱享食物的‘灵性’部分,这部分,正合于他们阴间的需要。而在同时,却有数千个非常不灵性的饥饿群众,包括乞丐、流浪汉、无赖汉等等,从附近各乡镇、市区贫民窟,或躲藏的暗处渐渐拥挤靠近祭祀场,而且人数愈来愈多,都迫不及待的等着轮到他们吃的时刻。当亡魂享用完灵性的部分,剩下的肉体部分就是属于这群人的”(《福尔摩沙纪事》)。
以前香港人把包山上的包子叫做“幽包”,这是因为施食救度的主体是幽魂饿鬼,施舍给他们的包子自然也是幽包。然而孤魂只是享受食物的“灵性”部分,真正享受食物的是乞丐游民等社会弱势群体。抢孤仪式同时也是救济孤贫的社会慈善活动,中国大部分地方的七月十五日普度法会都有将祭拜的用品分发给孤寡贫困的赈济行为,不过在分发祭品的时候常发生抢夺受伤情形,后来闽台潮汕地区就衍生出抢孤这样强调“自力更生、胜者多食”的比赛方法。
抢孤本来出自悲天悯人的宗教精神,在实际操作中,又往往演变成武力哄抢。马偕描述道:“最后,亡魂像是饱足了,而铜锣声再度被敲响,表示轮到这群人的时刻了。但在第一声还没完全响完,全场看到的就是一大堆的手、脚和舌头。此时,吼叫声、咒骂声、哀号声四起,像是地狱的鬼叫。”
历史上抢孤活动就常常出现乱殴至死、孤棚倒塌压死人的事件。仪式出发点是为了让饿鬼得以安饱,现实场面倒像是人类在COSPLAY饿鬼抢食,人间顿成地狱。因此官府对此活动时有禁止,清乾隆十六年(1751)《重修台湾县志》记载,“十五日,作兰盂会,供毕,纵贫民上台争相夺取,每酿事端。比年官为禁止搭台,始于各家门首设供,风俗为之一靖。”然而中元节仍然盛行抢孤,光绪十年(1884),台湾巡抚刘铭传再次以“安全”为由下令全台湾禁止抢孤。香港长洲的抢包山活动,因为 1978年包山塌下导致二十四人被压断手脚,而被香港政府叫停,直至2005年方获解禁。
麦兜的妈妈写给国际奥委会的那封请愿信中说:“我认为抢那些包子十分重要,应该算是运动才对。”此话不假。香港的包山有十三米高,几百号人一齐抢爬,以前的时代采用真正的素包子,软塌塌的,没有高超的技巧绝对无法借力攀爬。近几年抢包山活动虽然改用“胶包”(塑料包子),优胜者仍然是消防员、攀岩教练等专业人士。早在清末民初,为了增加竞技难度,台湾宜兰头城的抢孤仪式,先是增设“凹头棚”,顶棚悬空,抢孤者必须使上“倒挂金钩”的绝技才能翻上棚顶,1929年之后,主办方又在孤柱上涂满猪油,边爬边滑,难度大增,同时也大大提高了仪式的可看性。
孤棚越搭越高,抢孤者身手越来越矫健,争抢场面越来越险象环生。如果让饿鬼与生人同台争抢,饿鬼恐怕都得求饶。1932年《台湾日日新报》引用宜兰当地人的说法,“虽然饿鬼的动作敏捷得让人害怕,可是如果当他们尚未动碗筷之前,或者正在吃饭当中,突然出现比饿鬼还要敏捷的暴徒来抢夺,饿鬼就会惊恐退避,不至于作祟危害吾等人类。”如此说来,宗教仪式向竞技体育的进化过程中,人类的竞技能力被认为是吓退压倒神鬼的有效手段。比饿鬼更快、更高、更强,抢孤越是暴力,达到的驱鬼镇压的效果就会更显著。
麦兜一直无法实现抢包山运动成为奥运会比赛项目的愿望,不过抢包山所属的宗教仪式长洲太平清醮,2011年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同年入选国家“非遗”名录的还有香港潮人盂兰盛会,本来在潮汕本地的盂兰盆会上均设有抢孤环节,但是潮汕移民到了香港岛之后反而丢失了这一传统。直到2015年,香港潮属社团总会才首办“盂兰抢孤竞赛”,主办方希望盂兰盛会可打造成像太平清醮抢包山、大坑舞火龙等活动一样,吸引海内外游客前来参观。与香港相似,近几年台湾的屏东恒春、宜兰头城,抢孤活动也成为当地节庆旅游的重头项目。
麦兜妈妈那封请愿信指出:“让全世界的运动员抢了,世界就会和平。”如果把“运动员”置换成“孤魂野鬼”,这话也道出了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意义。普度施食,通过施舍救济孤魂的仪式行为,让饿鬼孤魂饱食一顿后,各归其所,安处阴间。古人相信,阴安阳乐,阴间安定了,阳间才有安乐,那才是真正的天地和谐、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