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偶拾
约瑟·普约尔
大约十一年前，笔者一口气写了七天《屁话连篇》（收入《说来话儿长》等书），近两万字，以为古今中外的“屁事”都写得七七八八了。哪知，事隔不到两年，便见《论中世纪的放屁》（On Farting: Language and Laughter in the Middle Ages，下称《放屁》）出版，作者为纽约市立大学英国文学教授华莱丽·阿伦（V. Allen）。“稿余”浏览，虽然不少内容已在“屁话连篇”提及，但仍有一些见遗物事可以一写；所以迟迟未动笔，是因为不想再提这个令大人先生吾不欲读之的老话题，直到见《信报》上有《真爱胸围vs防屁内裤》一文，方知此事长期困扰世人。医家不但无法将之化于无形，在医术上近年有大突破的肠胃专家亦不能如解决大小解般发明药物控制屁的臭气和排放声响，因此，即使世有“防屁内裤”可以消音，臭屁气味被隔绝了，却不能灭声匿音量，大家不得不仍在这方面努力……和大小便一样，放屁关系全人类的福祉，兹事体大，是人类次等头痛问题。想到这里，抽出阿伦教授这本书，为《屁话连篇》作续文。
未入“正题”之前，说一两个旧文未写而与上文及现实社会有关的屁笑话。
其一，据今年1月19日《太平洋旗帜》（Pacific Standard）的短文《最可笑的胃气胀（放屁）》（The Funniness of Flatulence），有妇人去看家庭医生，因为她对自己经常于人前放无声屁（Silent boo-boos）而觉尴尬，希望医生有办法为她“消气”；她对医生说，我刚刚在你面前便放了三个无声屁，实在难为情亦很对不起。医生听罢，搁下听诊器，说不用诊断了，你应去看耳鼻喉科医生！据说，响屁多于无声屁，消音底裤有殷切的市场需求，巨利当前，经济学家必然因此相信这类必需品迟早面世。
放屁的声响可以很大，于无声处更有听惊雷的吓人效应，有人因此以“行雷”作比喻，是写实派的手笔。古人（据说是西蜀打油诗诗人樵也）步李白的《古朗月之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作屁诗云：“小时不识雨，只当天下痢；小时不识雷，只当天放屁！”令人绝倒之余，不免想到自由放任纵情的放屁可以很大声。
其二，清光绪间独逸窝退士的《笑笑录》卷四有“一字笑”：“明陈全误入禁地，为中贵所执。全曰：‘小人陈全，祈公公见饶。’中贵素闻其名，乃曰：‘闻汝善取笑，可作一字，能令我笑，即释放。’全曰：‘屁。’中贵曰：‘此何说？’全曰：‘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中贵笑不自制，因放之。”
《放屁》文本不足两百页，却是一本不易读的书，即使作者在引述中世纪原始资料时不忘译为现代英语，解除了今人的阅读障碍，然而，由于字里行间混杂大量非英语（希腊文、法文和拉丁文），令以消遣娱乐心情读之者，翻翻查查，失去不少闲读乐趣。
在《屁话连篇》，笔者花了相当篇幅叙说法国“古往今来环宇第一屁星”亦可说是“世界屁王”约瑟·普约尔（Joseph Pujol，1857-1945）以“肠气”（intestinal wind）“唱”歌“奏”乐的特异功能，今文介绍《放屁》“隆重推介”的“英国屁人”罗兰德（Roland the Farter，不知生卒年期亦不详其姓氏）。这名活跃在十二世纪的“屁王”，可说是亨利一世（1100-1135年在位）和二世（1154-1189年在位）的“宠（弄）臣”，他能以屁声为自己的口哨“伴奏”，同时在宴会桌前手舞足蹈跳高踎低而屁声不绝，看一幅为“纪念”四百余年前皇家圣诞放屁盛宴而作于1581年的绘画，同场演出的还有竖琴；亨利二世与一众王公贵胄笑得东歪西倒的场景，说明罗兰德确为当时非常受欢迎的“艺人”。罗兰德是自由身的“屁艺人”，经常应邀至豪门府第表演屁艺，惟收费多寡似乎未见记载，仅有一项指他的表演年俸达一百先令，在约一千年前，只知道那是笔巨款，其实际购买力已不可考（无时间去考）。罗兰德每年圣诞节均在皇家宴会上表演，亨利一世固对他多有赏赐，二世继承父好，除给予厚酬外，还赐以一座位于英南塞福克郡（Suffolk）占地三十（亦有说一百）英亩的海明斯东尼庄园（Hemingstone Manor）。不过，三世（1216-1272在位）不喜屁戏，认为人前放屁，“不正经”（Indecent），中止圣诞节盛宴中的“屁戏”之外，还把他的庄园收归国有！
罗兰德是史有明文（惟写得不大清楚）的职业屁艺人，所谓“职业”，即每次表演都“酌收酬金”。可惜有关他“职业生涯”的记录不多，后人除凭耳食之言绘成图画，只能据对稍后罗兰德同行的相关表演，想象他的“技艺”如何高超得会令皇上和一众侯爵贵妇倾倒。
《放屁》最后一章（第三章）专论“伪科学肛门学”（Pseudo-science, Butthole-scholarship），顾题思义，可知写的都与“肛门出气”有关。一如前说，这本书不是披着学术外衣，而是一本由学究引经据典结结实实说中古屁事的书，读起来非常不爽；此章所说的屁事，《屁话连篇》多已记之，只是它翻出中古原典，不免令人恹恹欲眠！必须一提的是，在十五世纪之前，欧洲和英伦以至爱尔兰的识字分子（在文艺复兴前指的是以贵族为中心的“上流社会”）对“屁艺”是否有益身心，展开辩论。当然有人捧为“瑰宝”（如亨利一世、二世），有人视为猥亵小技、上不了大台（如亨利三世），最终后者取得上风，虽非“压倒性胜利”，却已导致其实是“屁学”的肛门学式微。“式微”当然不等于“消失”，仅是达官贵人为示嗜好高尚不再招“屁艺人”上门表演而已；但他们仍是平民百姓的开心果，巴黎著名的红磨坊夜总会且曾请普约尔“长驻放屁”。这种令人绝倒的技艺，永远有人欣赏。
《放屁》第一章开场白述说一宗法庭记录，读之令人有匪夷所思的感觉。事发在十五世纪末的法国，当主妇珍纳（Jehanette，姑译）布置餐桌时，突然失控放了个响屁，肃坐待食的丈夫赫伯闻声大喝：“这是什么声响？”珍纳诈傻扮懵，既不承认亦不否认；说时迟那时快，赫伯很快闻到臭味，他自己遂有答案；而珍纳说出三点非常幼稚可笑、不值得译出的理由，否认此屁为她所放，夫妇为此时起勃谿、龃龉不绝……事闻于好事且要做生意的律师（当年称“代诉人”procureur），告上法庭。官司细节不必细表，只说法官判赫伯败诉的理由是他和包括肛门（asshole）在内的她结婚，出自“屁眼”（肛门）的肠胃气，不论臭与不臭、响或不响，赫伯都得照屁全收。赫伯不服，说“肛门”不包括在婚姻契约之内，上诉；珍纳在庭上反驳，认为赫伯无理取闹，她指新婚之夜，赫伯误会她的“肛门”为“合卺必由孔道”（Conjugal Orifice），用完即不承认，岂有此理；赫伯闻言，失声痛哭，说他有此误进，皆因当时天色太黑而无灯火……无论如何，以行动证明“肛门”包括在婚事之内，赫伯输了官司。老婆的屁，他得甘之如饴地白头偕老！
中世纪“屁话”是热门话题。上自王公贵冑、神职人员，下至贩夫走卒、地痞流氓，说起人人会放的屁，莫不口沫横飞、兴致高扬；文人雅士写屁事的诗文，因而大有市场、四处流传。这类屁文，大都包括色情成分，现在读之如“咸湿笑话”。珍纳与赫伯的“屁事官司”，便是显例。事实上，欧美这类“笑话”所以都“咸咸湿湿”，正好应了《金瓶梅》六十七回温秀才为“笑”话设下的原则：“言不亵不笑”，即不及性事，听者便笑不出来。就“笑话”看，真的是东西互通、一脉相承。
迄二十世纪末，“屁艺人”是有特异功能的少有表演者，物以稀为贵，供不应求，他们的收入相当不错。可是，随着内容包罗万有的网络无处不在，“观 / 听屁者”不必买票便能享受“屁艺人”的特技，他们的收入遂直线下降。真是祸不单行，由于今上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趣味与亨利三世同，均认为“屁戏”不能登大雅之堂，令“屁艺人”的生计再受打击。身高六英尺七英寸的英国“屁艺人”（今称Fartist）奥特非尔（P. Oldfield），有以“屁眼”吸气然后隔牛仔裤“吹”熄蜡烛的能耐（这是他小时候勤练瑜伽“坐莲花”式Full Lotus Position时训练出来的奇技），在“全英一叮”（Britain's Got Talent）的表演，观众莫不笑破肚皮、拍烂手掌、起立欢呼。可是不能入围，因为节目的入围者会在御前献艺，监制接上司命令，知女王不好此道，奥特非尔遂名落孙山。谁说西方国家演艺界没有为取悦“老板”的行政干预！
这位当代“英国屁王”，曾是综艺节目的常客，还曾数度环球巡回演出，且在多个知名的艺术节（如雷丁Reading及爱丁堡艺术节）表演，炙手可热，赚了不少银两。可惜，如今YouTube什么都有，人人免费上网，包括“屁艺人”的演艺者收入大幅萎缩，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