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石主编的《钱玄同日记》整理本在1921年1月8日有一则记载:“有一日本人,寄一本旧书来,名曰《□□□□□》,□□□□时作的书,适之叫我审查何处之书,我约略看了一看,有些像南京音,然不敢断定。”据整理说明,原件即残缺不全。而另一位当事人胡适在那段时间根本没有写过日记,也无法据以考察这次中日学者交流的详情。不过仔细钩沉相关线索,仍能补苴隙漏。
钱玄同所说的“日本人”,就是日后在京都学派中赫赫有名,而当时还在同志社大学任教的青木正儿。青木在1920年9月,与小岛祐马、本田成之共同创办《支那学》。从创刊号开始,青木分三期发表了《以胡适为中心的文学革命》,介绍正方兴未艾的中国新文化运动。随后他又特意向胡适寄呈《支那学》请教,由此展开双方颇为频繁的交往。
胡适此时刚写完《〈水浒传〉考证》,详细考察其成书过程,可是手头仅有金圣叹批七十回本《水浒传》,未能充分施展,难免意犹未尽。青木的来信恰好提到其师狩野直喜曾“把元曲的水浒传说比较小说《水浒》,他的结论以《水浒》为明初的,今先生降之明中叶,盖同工异曲”(1920年11月20日致胡适,见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四十二册《胡适书信·外国学者致胡适信》。以下引青木信函均据此书),立即引起胡适极大的关注,在回信时特意拜托:“先生前函曾提及令师狩野先生的《水浒考》,又蒙先生许我搜求登载此文的《艺文》杂志。此文我极想拜读一遍,若蒙先生代觅得那一号《艺文》,千万寄我一看!”(1920年12月14日致青木正儿,见张小钢编注《青木正儿家藏中国近代名人尺牍》,以下引胡适信函均据此书)
青木在回覆时除了应允代为查找狩野的论文外,也用略显生硬的汉语向胡适提出请求:“最后我也有要请先生帮忙一件,不知可以吗?日本正德、享保时(自康熙末年至雍正),有一位研究支那白话文学的先觉者,姓冈嶋,名璞,字玉成,号冠山;他观了许多小说,极精通了白话。我要做他的小传,略考一考了;只有一点未能论断的——即他学的中国话是什么乡土的方言?据他的语学书,入声完全存在,又把北音ch他做了k。……所以我知得这是南方的,可是定不得是何州的。(我想是杭州若南京音。)他的支那语学书有九种,我见得的四种,所藏的三种。……我别寄先生《唐语便用》六卷之内二本看一看,先生若替我查一查这书的口音,幸亏赐教,我就感激极了。”(1920年12月25日致胡适)一个月后,胡适在给青木的信中提到:“冈鸣璞的《唐语便用》二本,我已转请钱玄同先生拿去察看,不久他定有报告。”(1921年1月24日致青木正儿)
披览胡适与青木的往来信函,不难推知钱玄同在日记中提到的“旧书”,应该就是指那套《唐语便用》。胡适将查考的任务转托给他,一方面固然是因其精研声韵之学,考察这类问题无疑是当行出色;另一方面则因他早年留学东瀛,通晓日语,在查考这部用日语片假名注释的汉语教材时自然游刃有余。而胡适本人则对日语不甚了了,从他一开始居然将青木依照日语习惯书写的“冈嶋”错认为“冈鸣”——在此后的通信中才改为“冈岛”——便可见一斑。
不过钱玄同并未对胡适的郑重托付多加措意,只是漫不经心地提了句“有些像南京音,然不敢断定”,几乎就是在重复青木的推测。倒是胡适相当敏锐,因为青木在来信中还附带提及冈岛璞的著述,“其他还有《忠义水浒传》二卷,自第一回至第十回,附训点刊布;《通俗忠义水浒传》七十卷,把圣叹百回本完全翻译”云云,他立即在回信时仔细询问前者的相关情况:“此本是否圣叹批本?若是明本百回本的前十回,我极想得着一部。不知能求得着吗?明代之《忠义水浒传》(百回本)不知在日本尚可购买吗?如能购得,我极愿买一部。”(1921年1月24日致青木正儿)青木不负所托,当即寄赠冈岛璞训点本《忠义水浒传》。而胡适在覆函答谢之际,又进一步希望对方能为自己继续查访相关资料:“你许我抄录京都府立图书馆的百二十回本《水浒全书》的目录、凡例等,感谢,感谢!此事不必急,且等你有闲暇时再做。但我盼望你托你相熟的书店去替我访求一部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书》。此书既然内阁文库与京都府立图书馆皆有收藏,大概尚不难寻访。此本(百二十回本)虽不如百回本之重要,但必是狠有用的参考材料。……《水浒》的时代的考定,乃是中国近世文学史上一个重要问题,故我不惜多费时力和精力,务期做一个可靠的考证。”(1921年2月8日致青木正儿)尽管措辞非常客套,但急切之情仍跃然纸上。或许是由于一直没有收到钱玄同的审查结论,让他在求助时颇觉尴尬,为此也在信中深表歉意:“冈岛璞的书,钱玄同先生因新近死了一个儿子,又病了一个儿子,心境不佳,故至今还不曾研究完毕,请你原谅他。”说的当然是实情,不过钱玄同此时正热衷倡导废除汉字,即便阖府安康,对日本的汉语教材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胡适所需的百二十回本《水浒全传》,其实极难访求。青木后来对他说:“京都帝国大学支那文学研究室十数年来访求这书,而至今还搜得不出。……京都府立图书馆是偶然访求得的,君山老师也久所羡望的。可是你不必失望,冀假我若干的时期,我誓替你访出来!”(1921年2月17日致胡适)他言出必践,在回信后的第五天,即2月23日,就先到图书馆详细摘录百二十回本的小引、发凡和目录等内容,悉数寄给胡适;随后又奉上冈岛璞日译七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在陆续收到这些资料后,胡适由衷地感激道:“我想先把所有的各本《水浒传》序例与回目,排列作一个比较表,然后寻出各本的先后与来历。这篇‘新考证’若做得成,差不多全是你的帮助的结果。”(1921年5月19日致青木正儿)这篇酝酿中的“新考证”就是一个月后脱稿的《〈水浒传〉后考》。在这篇论文中,胡适逐一介绍不少新见版本,第一种就是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的前十回,“这十回是我的朋友青木正儿先生送我的”;第二种则是冈岛璞日译本《忠义水浒传》,同样来自青木的馈赠;“此外,还有两种版本,我自己虽不曾见着,幸蒙青木正儿先生替我钞得回目和序例”;最后还述及青木提供的狩野直喜的论文《水浒传与支那戏曲》,称其“结论也和我的《〈水浒传〉考证》的结论相同”。显而易见,没有青木的热情慷慨,胡适的这篇“新考证”简直难以着笔。
青木曾向胡适介绍过自己的研究计划:“我此时要做《日本文学史上的水浒》一篇小论。……那《水浒》不但在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品,并且在日本文学史上影响狠多了;而这个现象的起点是那冈岛的译本,一出此书,多数翻案(脱胎于《水浒》)的小说追从来了。”(1921年4月8日致胡适)因而在双方的切磋中也获益匪浅,但在他随后发表的《冈岛冠山与支那白话文学》中并没能通过胡适解决冈岛璞所习汉语语音的问题。胡适在《〈水浒传〉后考》最后曾大发感慨:“我为了这部《水浒传》,做了四五万字的考证,我知道一定有人笑我太不爱惜精神与时间了。但我自己觉得,我在《水浒传》上面花费了这点精力与日力是很值得的。……我这几篇小说考证里的结论也许都是错的,但我自信我这一点研究的态度是绝不会错的。”在和青木正儿的交流中,胡适或许还不免遭到“来而不往”的讥笑,不过其中所体现的“研究的态度”确实令人叹服不已。
对于《红楼梦》的研究,新红学开山鼻祖胡适先生,首倡“作者”和“版本”两条研究路径。胡适先生的得意门生、著名考证派新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则进一步将“红学”界定为“作者学、版本学、脂学、探轶学”四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