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屏：明代中国的皇家艺术与权力》 作者：（英）柯律格 译者：黄晓娟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6年6月
◎耶夫娜
《藩屏：明代中国的皇家艺术与权力》是河南大学出版社“中国研究译丛”系列的第一本，作者系著名汉学家、英国牛津大学东方艺术研究院艺术史教授柯律格。柯氏之前的诸多佳作，如《雅债》《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等已为了解明代艺术史领域的公众所熟知，他对中国晚近的艺术史料如数家珍，所知之广和深，时常让人忘记他外国人的身份。
在这部介绍明代藩王文化艺术的著作中，柯律格以独特的眼光审视了明帝国在维系版图上所做的文化上的努力。这种看似错乱的表达方式实际上只是在提出一个问题：艺术、血缘和权力的交织何以可能？柯氏一如既往地强调艺术的社交性，通过书法、绘画、珠宝、青铜器这些艺术的载体，去复原一段高于艺术的历史，发掘明帝国的深层次的文化权力之构建。通过分封藩王，明太祖为打下的江山建立了血的屏障；通过艺术品的复制以及文化和艺术的社交，朱姓宗室的影响能够一直深入到帝国最偏远的地区。藩屏是一种艺术的屏，更是一种血缘的屏，而“副本产生新的副本的过程中，血缘逐渐稀释，拓片逐渐磨损”，“藩王们对于复制人类文化核心内容……既是与中心的联系，也是距离”，明朝的覆灭宣告了艺术和血缘之屏的脆弱。
从《诗经·大雅·板》“价人维蕃，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到明太祖的“治天下之道，必建藩屏”，作者对藩与屏分别做出了解释，将明朝维护统治和构建权力的方式抽象为“藩屏”。在界定研究范畴的时候，柯律格举重若轻地剖析了近代以来争议已久的一些问题，如“封建”的研究，“王”字的研究。宋元以来士人才子多出南方，而藩王领地的划定则大不相同，明代宗藩最盛的山西和湖北成为本书的考察对象。在全书的主体部分，柯律格从书法、绘画、珠宝、青铜器等物质载体入手，探讨宗室在艺术的生产中所起的各种作用，或者是资金资助，或者是直接创作，或者是社交往来等等。最后他以颇具美感和略带忧愁的“灯忆”二字领挈，描述了明亡后宗室在社会景观中的凄凉呈现。
《藩屏》带给我们不同于以往的阅读体验，常令人感叹作者之匠心独具。比如说对法则的重视。在藩屏建立的过程中，法则起着无比重要的责任。权力的策划者们将皇室作为典范的中心，如果将这种典范视为一种完美的理念，宗室则被要求无限分有这个理念，从宫室到制度，从物质到艺术，无不如此。在这个分有的过程中，法则需要首先被确立。洪武初，明即颁布了在法制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法典《大明律》；在书法的领域，藩王们也热衷于法帖的创制。“法”，意味着模范、范式和法则，《淳化阁》《东书堂》等法帖的相继问世，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看作明代藩王在艺术领域内对皇室法则的膜拜。
如裴珍妮所说，柯律格总是“力图修正人们对明代艺术的理解”。这本书里，固有观念常常受到重新审视。在明代文人笔下，藩王往往“作恶多端”，他们不仅强抢民女，而且尤嗜古玩，包括书画。20世纪的历史研究中，由于时代的影响，阶级斗争也一度成为关注的主流，对历史的真实来说无疑是一种遮蔽，因此柯氏提出应该“从宗室的角度去看待宗室”。这种观念的修正更多体现在他的艺术观。关于明代绘画中的“神似”与“象形”，他认为过去有一种成见，即“明绘画崇尚神似，象形或仿真只是工匠的技艺”，事实上很多文献中可以看到对“仿真”的赞美。不仅是技法，绘画的题材也是如此。在进行绘画史的研究时，我们倾向于按照绘画的题材将画家进行分类，而通过对以周宪王朱有燉为代表的藩王的观照，柯律格强调了绘画史本身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认为“明代绘画史的普遍观念本身就是被精心制作出来的产物，是几百年来不断地打磨和抛光的结果，它那种不言自明的正确姿态很可能掩盖了那一时期绘画世界中更加多元化的现实”，“那种按风格分类的方法在明代后期才成为常规，从而把绘画史清理成数个壁垒分明或者是互相排斥的传统”。
柯律格还非常重视历史景观中的女性。藩王在现代的史学研究中处于一种边缘化的位置，宗室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则是边缘的边缘。然而，在明代的社会景观中，这些女性却是无法抹去的一道风景。她们在父权社会中，通过各种途径对当时的艺术和社会产生了影响，因此进入了《藩屏》的研究视阈。而柯律格的眼光之独特不仅在于他对于女性作为艺术的生产者的强调，更在于他发现了女性在血缘和艺术的繁衍和复制中所起的双线作用，而这正与全书的主线相契合。一方面，宗室女性虽处于从属地位，却从事着“生物学的复制工作”，为宗室延续血脉，建立血缘之屏。另一方面她们又通过各种社会活动，如资助大型寺庙及地方祠堂、参与艺术创作等，直接或间接地促成了艺术品的产生；她们作为皇室社交网络的一个端点，还会收到来自皇室的包括珠宝在内的物质财富的赏赐，以象征婚姻的合法性，这些物品的流通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明代皇家权力的运作方式。
总的来说，柯律格的《藩屏》以艺术和文化为中心领域，将明代藩王及低层宗室在书法、绘画等艺术领域上的成就连点成线，通过对那些与宗室发生交集的艺术品进行追踪，绘制了一幅明代藩王的社交地图。本书的副标题是“明代皇家的艺术与权力”，说明它虽然发端于艺术，而意在探讨一种权力的建构方式，因此，除了为其所搜罗的精美艺术品的彩页而陶醉以外，我们也许更应该看到它在明史研究某些领域的补白之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