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发表之后,我又跳出来为吴晗辩护,说:“吴晗民主革命时期是左派,反右斗争中,也是左派,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作为“右派”的流金,对吴晗在反右期间的“左派”表现,诸如讨伐章罗联盟的长篇发言《我愤恨,我控诉!》赢来“长时间鼓掌”,不仅应该完全知晓,在内心也许不无想法。如今眼见这位1957年的“左派”师友也将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荆冠,流金还是保持着独立的思考,用他的话说,他在座谈会上“叫嚣要把学术问题和政治问题区别开来”。然而,当《吴晗与胡适》发表后,流金在《“文革”交代》中承认:
我感到吴晗的问题是个政治问题了。于是,我便表示要和他划清界限,把他在六三年给我的信交给了系总支。这时,我已经预感到一个阶级斗争的风暴的来临。我充满了恐惧,希望自己得保平安。
1966年6月,全国范围的“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据流金1969年4月12日《“文革”交代》:
吸取了反右斗争的教训,主动交代了我和吴晗的关系,和周游的关系,交出了周游和我的全部通信。
从流金“交代”可证,他所藏吴晗来函,“都于六六年五月和六月先后交给了旧总支”。但据其1972年4月27日的《“文革”日记》,“昨日学校组织组发还信件、日记和照片百余幅,唯文稿不存”,信件中应即包括六年前交给党总支的吴晗遗札。
最后,补叙一下流金对吴晗的追念与吴晗遗札的下落。
在十年浩劫的日子,流金私下仍关注吴晗的命运,其《南北朝史话·后记》提及:“1974年中秋,我知道他(指吴晗)死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他死在哪里。”“文革”结束次年,流金为修改《南北朝史话》在京居留五十余天,期间还特去探望吴晗的遗孤吴彰。他在《后记》里写道:
周游是建议我写这一本书的人。另一位促成我写这一本书的就是吴晗同志。可是,我在北京再也见不着他了。在北京住了五十天,往往独立窗前,对着蓝天,充满了对他的怀念。稿子修改完毕的那一天,正碰上北京少有的蒙蒙细雨,独自坐在窗下,写了一首怀念他的五言律诗:地下能相见,生逢不可期。秋深云漠漠,风老雨丝丝。遗札当三复,淫威逞一时。劳人还草草,憔悴待春归。诗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但在当时,也还不敢轻易示人。直到今天看到黎澍同志的文章,才确知他于一九六九年十一月病死在北京的狱中,距一九七七年十月我去他家看望他的遗孤,翻阅劫余的他的藏书,已经八年了。
流金这首诗“不敢轻易示人”,显然与当年政治走向左右迷离息息相关,但还是抄示给同窗故交熊德基,他后来在《怀念老友熊德基同志》里回顾了老友的评论:
对我怀念吴晗的一首五律,以起句“地上能相看,生逢不可期”感情深厚,对“淫威逞一时”之句说得太直率,不宜公开。这首诗后来我完整的收录在《史话》后记中,想不到仅仅一年多,变化就这么大。
1979年10月《南北朝史话》出版,11月19日,周一良来函致贺,也提及共同的友人吴晗:“脱稿十五年才得出版,亦足以告慰吴晗同志于地下!”
熊德基在1986年4月7日致函流金,再提吴晗道:
我解放后,原如吴晗思想一样,打算“革命胜利后,即专心读书著书”。然迫于事势,却在办公交差掉了三十多年。
熊德基在鼎革之后始终谨言慎行,1957年初调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自此决计,不与任何党政界人士来往,也从未登门拜访过任何领导(连郭老是我的上司正所长,也未去拜访),也不与诸‘知名之士’过从(如吴晗、翦伯赞等等)”,“故‘文革’中,未受到过多的折磨”。而吴晗却未像曾打算的那样“专心读书著书”,而是人随势转,木秀于林,先是出任北京市副市长,而后又紧跟“反右”形势,成为名噪一时的左派知名之士,孰料却以《朱元璋传》与《海瑞罢官》而获罪,最终走完了从“我控诉”到“被控诉”的悲剧人生(参见拙文《吴晗式悲剧:从控诉到被控诉》,载拙著《敬畏历史》)。
1983年10月,时隔三十七年,流金重回昆明参会,在这座生活、学习与斗争过的西南名城,他写了几首绝句,其中一首说:
地下人间互不知,王孙久困竟何如?则良辰伯能相见,应忆深宵说项斯。
“王孙”借指王逊,则良即丁则良,他俩都罹丁酉之殇,丁则良当年就自沉于燕园未名湖,王逊1969年也死于“十年浩劫”;辰伯即吴晗,更成为“文革”祭坛的牺牲品。足见在流金心中,依然萦绕着对吴晗挥之不去的无尽怀念。正是出于这份浓浓的师友之情,因友人之请,流金慨然将珍藏的吴晗遗札供吴晗生平展使用。据赵洛《忆程应鏐兄长》(载其《京城偶记》),流金曾在1984年12月20日致信给他:“叫我催促首都历史博物馆归还曾借去吴晗致他的信。原先是因我的介绍,应镠兄才借给博物馆作吴晗生平展览用的。”但目前流金藏札中吴晗来函却仅此独份,借展的遗札或未归还,或虽交还却在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而流金未能收到。现存的这通吴晗遗札,当时或未提供作展品,故幸存至今,成为他俩那段鲜为人知交谊的唯一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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