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2月7日,获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在瑞典学院发表了获奖致辞,言辞恳切地回顾了日裔的身份和在英国的生活如何影响了他的写作。
12月16日,上海图书馆举办了一场石黑一雄作品赏读会,英语文学研究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陆建德,著名作家、上海作协副主席孙甘露,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石黑一雄作品《长日将尽》译者冯涛,上海译文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黄昱宁分享了对这位新晋诺奖作家的解读。
石黑一雄作品赏读会。
写作近40年只出版8部小说,他的作品适合细读
中国读者不太熟悉石黑一雄,但对于熟悉英美文学的人,石黑一雄得诺奖并不算真正的冷门。他在英语文学界成名已久。
1979年,石黑一雄24岁时就开始写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远山淡影》。但至今他只出版了7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集,中文版权全部在上海译文出版社。与其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相比,他的作品量可称稀少。
“我觉得石黑一雄的作品很适合做文本细读,他写每一个句子都要费很大的功夫。” 黄昱宁认为,大部分得诺奖的作家都有大量作品,但石黑一雄迄今只出版了8部作品,“而且并没有一部是很厚的,这其实是挺特殊的一个现象。”
冯涛自称是石黑一雄的粉丝,一直想出版石黑一雄的作品。他拿下的第一部石黑一雄的作品是2009年的短篇小说集《小夜曲》,这本书的出版时间距这位作家上次出版小说已有四五年之久。
《小夜曲》之后,2015年,石黑一雄才再次出版小说《被掩埋的巨人》,这是一部长篇小说,此时距他上次写长篇已经有整整10年时间。
“西方文坛的作家要靠写作谋生的,10年时间不出长篇小说,读者可能就会把这位作家忘记了。” 冯涛作为编辑,最了解读者“喜新厌旧”的规律。
石黑一雄并非不明白这一点,但他依旧认真对待自己的小说,一遍又一遍地修改,10年时间,他前后写了11稿《被掩埋的巨人》。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作家。” 冯涛感慨。
石黑一雄作品赏读会现场。
他有深厚东方美学根基,又是真正的国际化作家
石黑一雄是日裔英国作家。对于他的写作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种是特别强调他的日裔身份。石黑一雄虽然在英国生活,但他的早期小说如《远山淡影》《浮世画家》均是描写日本生活,且在英国大获成功,作家本人也被看成日本文化的代言人。另一种看法则是反过来,强调他国际化的一面,认为石黑一雄不过是长了一张亚洲面孔,其实完全是一个英国作家,是一个国际化作家,完全否认他的日本性。
“我认为这两种看法都略有偏颇。” 冯涛说。
石黑一雄五岁就随父亲到了英国,他从童年开始,就完全像一个英国小孩一样,上的是当地的主日学校,接受的是全套的英式教育,日本离他其实很远。在他24岁写第一部以日本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远山淡影》时,他都没有再次回到过日本。
而另一方面,石黑一雄显然也并非一个完全去日本化的作家。“大家可以从他的独特的文学审美中,感受到一种传统的东方美学。日本美学上有一个著名的概念叫做‘物哀’,很多人拿石黑一雄和这个概念比较,不可否认是有这样的因素。石黑一雄作品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静水流深,表面上波澜不惊。他的文风非常含蓄、蕴藉、克制、隐忍,这些其实都是跟东方审美情趣分不开的。” 冯涛说。
石黑一雄在诺奖获奖致辞中也提到了自己东方审美情趣的来源。他们虽然举家迁往英国,但在他们到英国的头11年里,都抱着“明年就会回国”的心态。父母一直在家中维持着对他的日式教育。石黑一雄的爷爷每月都会从日本寄一个包裹给他,里面是日本上个月出版的漫画、杂志和教育文摘。一直到他写《远山淡影》的时候,他才正式加入英国国籍。
“所以他对于他的故乡日本一直有一个想象。” 冯涛说。石黑一雄自己也强调过这一点,他说自己到了25岁时,已经意识到“存在于我头脑中的那个日本也许只是一个孩子用记忆、想象和猜测拼凑起来的情感构建物”,而他开始走上写作道路,原因之一既是在他的小说中,重建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日本。
石黑一雄描写日本的热忱显然和一般意义上的日本作家截然不同。他也明确表达过自己希望成为一个国际化的作家。石黑一雄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提到自己会有意识地选择一种类似于翻译的问题创作。他在写作中拒绝采用有明确文化指涉的意向,例如一些有地域性的品牌或有时间性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也许在当时当地流行,离开具体语境就不为人熟悉。而石黑一雄的追求是让全球各地的读者在阅读他的作品时都没有太大隔阂。
“他既有比较深厚的东方美学的根基,又是一个真正的国际化的作家。” 冯涛认为。
石黑一雄作品
通过修正回忆获得新的自我
“虽然我很不喜欢下定义,作家很难用一句话概括,但是我觉得石黑一雄的写作是挽歌式的。”孙甘露认为,石黑一雄在写作中,一直在哀叹,一直在缅怀追忆,这是他最为明显的写作风格。
“追忆”也是诸多学者、读者探讨过的石黑一雄的写作母题。“我觉得他在探索他记忆的功能。” 陆建德说。
受到全球化背景影响的有移民身份的国际化作家很多,较为知名的除了石黑一雄,还有奈保尔、拉什迪、库切等人。
“在这四个人当中,我觉得石黑一雄更加特别一点。”黄昱宁提到,“其他作家可能会用更加细节、具体的东西去表达身份焦虑,比如说库切就特别明显。但是石黑一雄选择了另一条路,他选择用一种更高的视角,关注的是克隆人、民族神话寓言,这都是其他的作家并没有的。”
陆建德认为,石黑一雄之所以选择这样个人化程度不强的视角,建立在他对记忆探索的角度之上,“人在回忆的过程中,有很多东西是不可靠的甚至带有自我欺骗的因素。个人是需要坦诚回忆的,即使是困难重重。作为一个国家来讲,也是应该回忆的,国家的回忆同样很重要。”
石黑一雄的第一部长篇《远山淡影》就表达了这样的探索。书中描写了二战后一位日本女子悦子带着孩子移民英国。战争和个人经历都在她身上留下了创伤。悦子有意遮掩起这些创伤生活下去,通过她的回忆,读者才慢慢拨开她的自我欺骗看到真实。
让他获得布克奖的名作《长日留痕》也是这样一个故事。小说以达灵顿勋爵的管家巴特勒为第一人称展开。在巴特勒的叙述中达灵顿勋爵是真正的绅士,高贵而又伟大。但通过他一段一段的叙述和闪回,读者渐渐发现他的叙述和记忆是可疑的,到最后,通过巴特勒叙述的片段,读者拼凑出的达灵顿勋爵不但算不上伟大,还成了纳粹的傀儡。
“他早期的几部著作,让我们觉得回忆不够坦诚,有自欺欺人的因素。但是石黑一雄了不起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不断构造新的自我。我们的自我从来不是固定的,是在我们不断修正的回忆里面,获得新的自我。” 陆建德认为,每个人都很难做到完全诚实,在不同时期的回忆中,都会发现记忆某种程度上欺骗了自己,“如果我们把记忆完全恢复,又会怎么样?这个时候,我就觉得石黑一雄给我们揭示了一个难题,即使我们的记忆恢复了,我们的世界是否有新的灾难?这就牵涉到民族之间的仇恨。”
石黑一雄最近的长篇《被掩埋的巨人》伪托英国后亚瑟王时代的传说,探讨的正是这一问题。小说讲述不列颠人埃克索夫妇出门寻子,路遇两位屠龙骑士:不列颠亚瑟王骑士高文,和撒克逊人维斯坦。他们所要讨伐的母龙魁瑞格常年喷吐一种能致人失忆的迷雾。旅途中,由于海拔渐高迷雾趋薄,加之交谈与行动上的磨合,众人的记忆开始复苏——— 原来所谓亚瑟王留下的两族和谐共存的历史遗产完全是假象,真实状况是不列颠人通过迷雾掩盖了屠杀撒克逊人进而取得统治权的血腥事实。
“如何看这样的情况?不管是人和人之间,还是民族和民族之间,创伤记忆的恢复都会提出一些挑战,而这些挑战有时候难以面对。是否要杀死龙,让迷雾消散,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是石黑一雄提出的疑问。” 陆建德说,“民族主义是一个可以探讨的话题,民族主义和记忆的恢复,这之间值得讨论,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我觉得好的作家就是这样,他给出的答案实际上是开放性的,让我们觉得有很多事情我们越来越不确定了。在迷雾中摸索也许是人类永久的一个状态。”
原文标题:为什么石黑一雄在作品中总是写“回忆”
虽然拥有日本和英国双重的文化背景,但石黑一雄却是极为少数的、不专以移民或是国族认同作为小说题材的亚裔作家之一。他致力于写出一本对于生活在任何一个文化背景之下的人们,都能够产生意义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