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姑娘现场用英文朗读了一段《尤利西斯》的原文后,失手打翻了高脚杯,这个小意外成为了“文学之夜”的绝妙注脚——《尤利西斯》是乔伊斯写给诺拉的终极情书,两人互寄的色情信件成为了现代文学的隐秘源头之一。而这本文学史上有名的“禁书”所经历的封锁与审查,以及围绕它所展开的那场旷日持久的审判,使得“自由”从审查的桎梏中突围,宣告了“文学”的胜利——就像读过《尤利西斯》,饮尽“诺拉之吻”后,打破高脚杯的一声脆响。
《最危险的书》讲述的就是《尤利西斯》从地下到公开,从查禁到合法,从贬斥到赞誉的豹变,不啻为一段作家、出版人、盗版商、律师和法官共同参与的冒险旅程,已于近期由单读出版。下文为嘉宾们的现场发言,凤凰文化特摘录于此,以飨读者:
西川
西川:在乔伊斯身上,既能看到左派也能看到右派,一方面很下流一方面又很高尚
这本《最危险的书》,副书名叫“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为他而战,就一定是一帮子人,像庞德、艾略特、海明威这些人都在里面,还有律师,他们全在为这个事忙活。庞德就是一个怪人,他是属于永远不会坐在这跟你说话的,他跟你说话的时候,老摆出一个他马上要走的姿势,所以有些人就会烦庞德,就不喜欢他。然后还有艾略特,艾略特当时跟伍尔夫等人在英国伦敦,伍尔夫忽然发现艾略特化妆,艾略特为了显示自己特别忧郁,他的脸上会带一点绿色。艾略特那么大牌的诗人,去参加朋友聚会,他还要化一点妆,而这个妆不是为了把自己化漂亮,而是为了把自己化得更忧郁一点。
当然,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欧洲到了二十世纪初,现代主义产生,那个时代产生那么一帮子稀奇古怪的,那么有革命精神的人,不光是有作家,诗人、艺术家,还有革命者——真正的革命者——都混在一起。这帮人干的事,大多数都是在主流社会看来是非常不着调的事。其实这种实验、革命对他们来讲是一个挺自然的事。整个历史就已经进入这个阶段,这些人每一个都是那种特别的,按照我们今天看来都不正常。就这么一帮子人,你说他不着调也好,他们就像一个大漩涡,《尤利西斯》就是一个大漩涡,它吸引了这么一帮子人,全卷在这个漩涡里了。
当时那些作家、艺术家、出版人身上蕴含着一个巨大的能量,无论多少年之后,你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个能量场。比如说乔伊斯,见到叶芝时,不客气地直说他老了。我怎么说呢,反正就是那种能量感,隔多少年之后依然能感觉到——这种能量和那个革命之间,当然是有巨大的内在的联系——真是令人神往,这种能量、写作、这群朋友,他们一方面很下流,一方面很高尚。而且,即使是乔伊斯自己,他自己也说,淫秽和崇高对他来说是同一个东西,这个太狠了。那时欧洲有一些高高在上的作家,叶芝这些人代表的是贵族势力,乔伊斯就是底层,但是发现了下层那种最龌龊的世界里,无比灿烂的诗意,太了不起了,现在依然能感觉到这个东西。
乔伊斯文学之夜
他的小说那么激进,但他的诗歌又是合辙押韵的,这有点邪门,在乔伊斯身上,我们既能看到一个左派,也能看到一个右派。看他对叶芝是那样一种态度,他之所以这样,一定是对于当时的主流文学趣味不屑一顾。他也写合辙押韵的诗,但写的什么呢?写的比如,一个小女孩蹲在地上撒尿。他有一种对他来讲是一种很自然的事,他就爱这么干。别的写法对他来讲,比如写写秋天的落叶、月亮升起来了,他觉着好无趣。所在时代大多数人所认为美的东西,对于乔伊斯这样的人来讲,无趣、乏味、俗气。所以他才这么干。
说到时代对创作者的限制,一是各种各样的禁忌,出版时要求你修改,甚至不能发表。二是时代趣味,如果说这个时代就喜欢舒舒服服的文学,那文学就等于迎头撞在了墙上。这是在各个国家、不同的时代都有的情况。再说冒犯。我们通常指的是对别人的冒犯,但是我想,我可能首先冒犯的是我自己。我过去有一套文学观念,我读文学史,我知道那些人都怎么写;我一开始写东西,是想追随那些伟大的先驱写东西,但是你一辈子之中会有一些契机,使你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你过去的那套写法已经作废了。这就是所谓冒犯到自己,你会发现你自己的某一部分完全作废了,没用了。就是说我意识到我要有一个变化。但是人家没觉着人家废了,咱觉得咱们一部分过去的东西废了以后,咱就照着这个(新的)方式写了,那你当然就冒犯了别人,这肯定的。一旦你开始真诚地面对你现在的困境,你一定就对别人构成冒犯。
王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