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需要重视的时间阶段是拿破仑的政变失败,然后路易十八登位。这段日子他写得非常有趣。这是在法国大革命失败的日子里,已经基本上看不到一点革命的可能性因素,在这段时间里的法国巴黎,有一种奢靡的气氛,非常享乐主义,街上出现很多新时尚,知识分子开始为民众写作文艺作品,就像流行音乐和肥皂剧。让人觉得经过革命以后,整个法兰西很疲劳,需要好好休息来喘口气。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故: 四个大学生在巴黎读书,他们勾搭了四个女工,其中一个人就是芳汀。这些女工很快乐,她们没有道德观念,和大学生们及时行乐,郊游啊、做爱啊,但是这四个大学生当然不会真正属意于这些女工的。时间在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有一天,四个大学生在一起商量了一个游戏: 就是带着这四个姑娘到郊外去野游,纵情快乐一场,然后不告而别。对于这样的结果,其他三个女孩子都无所谓,他们走就走了,可对芳汀来说这件事情很糟糕,因为她已经有了和大学生的一个孩子。芳汀是个很本分知足的人,她一点没有想到要用孩子去要挟那个大学生,这样,她就成了一个单身母亲。在这个时间阶段里边,故事不经意地开头了。
接着时间就走到了1831年和1832年,这是雨果要着重描述的阶段,重要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一个没有英雄的民主时代、一个世俗享乐风气造成苦果的时代,慢慢地走到了1831年,苦果开始成熟了,它会酿出什么样的故事呢?这是故事的时间条件。
空间上,主要场合是巴黎。雨果非常钟情于巴黎,他对巴黎的描写非常美、非常壮阔,写出了这个城市的性情。当然,走向巴黎也是有准备阶段的:第一个是苦役场,文中虽然没有出现大段的正面描述,但这个苦役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空间舞台;第二个是靠海边的蒙特伊城,在这个城市里,冉·阿让成为一市之长,地位升高,得到很多人的尊敬。对于冉·阿让,苦役场是地狱,蒙特伊城是天堂,巴黎是人间。冉·阿让的苦行一定是在人间进行的,他是在人间修炼的,因为地狱会把他变成魔鬼,而天堂又太不真实了。所以他必须来到巴黎,巴黎才是他真正的修炼场。
对巴黎这个地方,雨果写得真是大手笔!为讲述方便,我把它分为硬件和软件。首先,硬件,也就是布景的性质,有这么几个场所: 一个就是戈尔博老屋,这是冉·阿让把珂赛特从乡下领到巴黎来的第一个藏身之所,是一个非常荒凉的、靠近郊区的一个场所。在戈尔博老屋周围都是一些悲凉的场所,疯人院、修女院、救济所。再一个就是普吕梅街,这是冉·阿让带着珂赛特离开修道院后安居乐业的地方。在这个花园里面,马吕斯和珂赛特曾在一起谈情说爱。这个场所给人感觉非常奇妙,我们现代人已经没有想象力去写一个浪漫的场所,我们的浪漫主义走到了咖啡馆里,真是不知道浪漫是怎么回事情。
这普吕梅街我们待会儿再讲,它是如何为一场浪漫剧构置舞台。还有一个地方场所是科林斯酒馆,就是街垒战的那个地方,指挥所,这也是很有趣的地方!酒店历史挺长,外表看起来很龌龊,墙上都是油烟污迹。这就是历史在物件上留下的印痕——垢。科林斯酒馆是个积垢很厚的地方。
以上这些都是地面的构造,地面以下的空间是下水道。“下水道”的描述我觉得是非常好的。我向大家坦白,雨果在这个“下水道”里还寄托了很多的含义,而我现在却不能够真正了解。他那么耐心地去写那个下水道,呈现出的场景非常恐怖,肮脏黑暗,可你又被它折服,你会觉得它是那么宏伟、充满了彪悍的人力,似乎是人文主义的一座纪念碑,在它面前,善与恶的观念就变得很渺小。尽管我至今未曾完全理解它的涵义,但不管怎样,它使我看见了这个城市的立体图。
地面以上的空间,可以说是巴黎的光芒,巴黎最辉煌的建筑——街垒。这个街垒真是让我吃惊。雨果写1831、1832年,大学生,工人搭的街垒,可是他没有写得太多,他是这么写的,“你们有没有看见过1848年的街垒”。1848年发生了真正推翻波旁王朝的二月革命,可以说法国大革命到此才最后成就,尘埃落定。他用一章的篇幅写了两座街垒,一座是废墟一样,以各种物件——大的有半间披厦,小的有白菜根——犬牙交错堆积起来;另一座却是精密地用铺路石砌成,平直,笔陡。前者有着无政府主义的精神,后者则是严格的纪律性。我觉得这个街垒砌出了大革命的形状。
以上是硬件。
维克多·雨果
和这些硬件形成对比,分庭抗礼的就是他笔下的人物,即他的软件。我觉得雨果的作品特别能够改编为舞台剧,那么多的人物,做着不同的姿态、发出不同的声音,气势恢宏。
雨果笔下人物最大的基座是市民,这一阶层是最寄托雨果的同情和批判的阶层。市民阶层中有一个代表人物,叫马伯夫先生,他是一个教堂财产管理人,一个生性淡泊的老人。他在教堂里进进出出目睹了很多事情,他注意到,每到礼拜日就有一个中年男人,脸上带有伤疤,好像有过军旅生涯,很失意的样子,总是偷偷地在柱子后面注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做弥撒,老人一直目睹着这个场景。这个小男孩就是马吕斯,长大以后有一天,他又来了,而此时他的父亲已经死了。老人就告诉马吕斯:“以前,他每个礼拜来看你,他非常非常爱你!”这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了马吕斯,促使马吕斯转变了世界观。这位老人最后死得非常壮烈,所以我要说他是市民的一个代表人物,他是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走到了街垒战的中心。他非常温和、安静、单纯,一生只有两个爱好——植物和书,他是版本学家。他没有大的奢望,可是他还是发现世道在越来越走下坡路: 他的兄弟去世,他的公证人侵吞他的一点点财产;七月革命引起图书业危机,他写的《植物志》没了销路;他的收入越来越少,心爱的珍本一点一点出手;一次次搬家,越搬越偏远;他完全不知道生活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完全不知道背后的政治的、历史的原因。最后,他壮烈地牺牲在了街垒战中。
还有一个群体是流浪儿。雨果笔下的流浪儿会让你感觉到他们那种非凡的快乐,他觉得他们是巴黎的种子,巴黎的孩子,他们在污浊的生活里面打滚,但由于他们天真、纯洁,所以他们居然很健康,他写流浪儿写得非常有趣,充满了热情和喜悦,他很喜爱这些小孩!他们没有对生活的要求,只需要一点点条件就能维持自己的生存,可他们却那么开心、快乐,把这个悲惨的世界看成了一场游戏。在他们里面也有一个代表人物——小伽弗洛什,他是德蒙第的儿子。德蒙第家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很受宠,而他却很早就被父母一脚踢到街上,是个有家不能回的小孩。这个小孩也很令人惊讶,他最后也是牺牲在街垒战中,他把街垒战也看成一场游戏。这里也许就包含了雨果对革命的一种看法,雨果认为革命是一场壮丽的游戏,因为在上帝眼里人人都是顽童。这个孩子非常热烈地参加到战争中去,后来因为跑出街垒掩护,拾捡武器枪弹,被政府军击中。
雨果特别强调这在街垒战中牺牲的一老一小,这一老一小都是他心目中巴黎最好的人物,可以说是巴黎的世俗精英。
那么还有一队人他认为是光芒,是整个法兰西的光芒,就是大学生。大学生是街垒站的领导者,他们在流浪儿的纯洁之上增添了理性,在市民的生命力之上增添了理想,他们是法国大革命孕育的胎儿。他这是一级级往上走,底下是市民,上面是流浪儿,再上面是大学生。沉在“市民”这个地平线之下还有两层,一层是警察,这是国家机器,其中的典型形象,就是沙威。沙威是这个人群的一个代表,关于他,大家了解得可能比较多。再底一层是黑帮,黑帮是以德纳第为代表的,德纳第的笔墨非常多,他在冉·阿让命运中担任了较多的任务。这是故事整个发生的时间和空间。
电影《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
情节
然后我按照我理解的方式来叙说一下情节。我将冉·阿让的苦修分成了五个阶段,一个结果。
第一个阶段是苦役场。冉·阿让身世可怜,降生于一个农民的家庭里,父亲、母亲都在很偶然的倒霉事故中相继去世,只剩下他和他孀居的姐姐,还有姐姐的七个孩子,他从此就成了这七个孩子的养育人,过着蒙昧贫穷的生活。他是一个修剪树枝的工人,在一个找不到活干的冬天,他来到城里,砸碎一个面包店的玻璃窗,手伸进去拿面包,结果被判偷窃罪,进了监狱。在他被押往苦役场的途中,他还什么都不懂,完全是像动物一样的头脑,哀哀地哭,想那几个孩子没饭吃了,他以为他的哀哭会使别人动情,可却毫无这回事,他依然被押送到苦役场,进入那样一个非常悲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他们有自己的黑话、黑名字、绰号,他们有自己的纪律,他们轮流地合力帮助某一个苦役犯越狱,轮到他的时候,他就“出来”了,结果是,再被抓回来加刑,进来出去很多次,刑期加起来已经是十几年了。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在苦役场中训练了自己的肉体的生存能力,我把这作为他的苦修的第一个阶段。在这里,他首先完成他的器质,他结实、很经受得住,身体特别好,外号叫做“千斤顶”,意思是可以把很大的重量给顶起来;他同时学到了很多的化险为夷的方法,很多别人想不到的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的方法。雨果说在他逃脱的地方,时常会发现有个大铜钱,沙威追逐他,转眼人不见了,但却发现一个大铜钱。沙威看见这个铜钱就觉得眼熟,这是个什么样的铜钱呢?一个被非常仔细地切割成两片的钱币,四周有锯齿,旋上,里面藏了一张很薄的刀片,这张刀片可以帮助他完成好多事情。沙威认出,这是苦役犯的把戏。后来,教会又到苦役场里来办学校,他就在那里读书,识了字,学会了计算,受了教育。
他第一个阶段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阶段,就是冉·阿让有了身体的力量,有了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的生存能力,也有了一点小小的知识。这知识为什么必须要有?因为他将来要接受的修行,很快就要上升到一个理性的层面,没有这些准备不能达到精神升华的地步,所以雨果必须给他创造这些条件。我们写小说就是这样,要给人物制订任务,就必须给他创造条件,没有这些条件,他就完不成任务。
第二个阶段我觉得是比较戏剧化的,就是他遇到了迪涅城的主教米里哀先生。米里哀先生也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出身贵族,法国贵族中有一派是叫做“法袍”贵族,是教会系统的,历代他的祖先都是教会的人。所以他是贵族,但他这个贵族非常倒霉,在他少年时遇上了“法国大革命”,财产没有了,自己被驱逐到意大利,在意大利经历了很悲惨的事实: 老婆死了,孩子也没了。当他从意大利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虔诚的修士,谁都无从猜测他精神上所经历的过程,但他的虔诚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对苦人非常仁慈、非常友善。从他的身世出发,他的政治观点肯定是保皇党,但他从仁慈的上帝的角度出发,他又不得不去关心一个被贬的、受放逐的革命党,这个革命党就在他的教区中。这个革命党为什么没被就地斩首?因为在表决处死路易十六的时候,他没有投票,他的比较温和的态度总算留给他一条命,让他离开巴黎到郊外去生活。很不幸他犯上了重病,知道这个消息后,米里哀主教就去为他祷告,做临死前的祈福。在当时的内地,保皇党的势力很强,很多人就很不能理解: 为什么要为这个叛党祈祷?在这里,雨果就写了一长段米里哀主教和这个人的对话,从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主教的政治信仰,如何一步一步地屈服于他对上帝的信仰,这是比政治更为宏观的信仰。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米里哀主教是怎样虔诚的人。
电影《悲惨世界》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