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细节是众所周知的,冉·阿让从苦役场出来了,由于他的履历上写有“犯罪记录”,所以没有人收留他,哪怕到狗屋里也被追出来,在这样一个无路可走的境地里,他又饿、又渴、又冷、又累,躺在迪涅市市政厅的石凳上,过来一位老太太,问他为什么躺在这里,他说他没有地方可去,老太太就告诉他,“你可以去一个人的家,你可以敲开一扇门”。这扇门就是米里哀主教家的门。果然他敲开了,进去了,他以非常粗暴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切,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他不必对任何人客气、礼貌!米里哀主教确实对他不错,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有一件事情让他觉得非常奇怪,米里哀一家人口很简单,主教、主教的妹妹和一个女佣,即两个老女人和一个老头。三个人对他的到来都抱很平静的态度,这种平静就让他感到很奇怪了。从来他受到的眼光都是一惊一乍或者极其厌恶,总是带着强烈的感情,只有今天这家人对他那样平静、那样自然,并没有一点于恩赐他的、居高临下的样子。接下来的事情就更让他奇怪了,在他半夜逃走并把主教家的银餐具也“带”走了,警察把他抓回来的时候,主教平静地说:“这些东西是我送给他的,你们放了他。”然后又说:“你怎么没有把我送给你的银烛台拿走?”接着他就把银烛台给了冉·阿让。等到警察走了以后,主教对他说了这样的话:“这些东西都是上帝的,根本不是我该拥有的。”
冉·阿让拿了东西以后感到茫茫然,他从来没有受到这样一种对待,在走出主教家门这一天,他整整一天都在想。古典作家可以很大胆这么写,把感悟、觉悟正面地写出来,把那种神灵照耀的事情就这么正面地、直接地写出来,写得非常天真。暂且不谈这些,依然跟着情节往下走。冉·阿让在想发生的这些事情,他本来对这个世界已经长出了一个“壳”,现在这个“壳”好像有了一个裂纹,绽露出柔软的感情,他惶惑不安。然后他依着恶的惯性,还抢了一个小孩的钱——一个分币,这是他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而这个错误给他带来无穷的麻烦。雨果就有那么一种本领,你觉得他写得那么多,可是没有一处是平白写的,都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抢了这个分币以后,忽然就觉得天崩地裂,他的灵魂忽然间爆发一个裂变,这就是雨果和托尔斯泰完全不同的地方。托尔斯泰写人物的巨变要通过很多的过程和情节来完成,而雨果的浪漫主义气质让他真正相信福至心灵,所以他可以这么正面地、直接地去写这个变化。
下面的故事就很简单,他下了一个决心: 他要脱胎换骨,他要做一个新人!他几乎是穿越整个法国到了海边,来到了那个蒙特伊城。
上天也非常给他机会,他到的时候正好市政厅着火,他把衣服、行囊一扔,跳进大火,救出两个孩子,恰好是警察队长的孩子。于是,他的身份证明免去检查,留在了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里,他是一个友善可却不明来历的人。大家都能接受他,因为他有这么大的善心,做得这么好。这个城市有个古老的工业,做黑玻璃装饰品。由于他在苦役场做过工,手很巧,也有很多的巧思,他做了几项技术革新: 有一项就是把其中的一种矿物质原料用某种比较廉价的原料代替,从而降低了成本;还有一项是将焊的工艺改成活扣的工艺,也降低了人工。于是,黑玻璃工业便蓬勃发展,给这个城市带来很多税收。他开了一家很大的工厂,这个厂就像一个社会主义社会,按劳取酬、大家平等,男工和女工都要是诚实的居民,他们分开居住,非常注意风化的问题。这样,他的德行就在蒙特伊城得到了大大的颂扬,谁都知道他、尊敬他。他也有了一个新名字,叫马德兰老爹,旧名字再没有人知道,因为他的通行证没有出示。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爹的形象,然后他两次被选民强烈要求选为市长。第一次,被他拒绝了;等到国王给他发了勋章,因为他发明了这么好的技术,使得整个工业发达起来,税收保证了,选民又一次强烈要求他做市长,大家都说:“你这么好的人如果不做市长,就是对我们不负责任。”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做了。至此他的命运完全变了一个样,他真可说是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新人。在这里,简直是天赐的,凡事帮忙,成全他变成了一个新人,谁都不知道冉·阿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愿意去想。在这第二个阶段,冉·阿让就必须享受一下,用“享受”这个字眼太轻佻了,也许要用“获得”,他“获得”了尊严。这个人从来没有得到过尊严,在这里他有了甚至是神的尊严。我觉得这对一个人的苦修是非常必要的,一个人如果永远被人家踩在脚底下,他的灵魂就永远不能高贵。我觉得在蒙特伊城里,冉·阿让他要完成他的高贵气质,要使他灵魂高贵,然后他才能接受以下的进一步的考验。
电影《悲惨世界》中的沙威
第三个阶段可以用一个事件来为它命名,这个事件叫尚马秋事件。当他当着马德兰老爹正合适的时候,忽然沙威警长告诉他这样一件事情,以那样的一种方式告诉他这件事情。他说:“市长,我今天犯了一个很大的罪行,我居然敢怀疑你。”他问:“你怀疑我什么呢?”然后沙威就告诉他,在另一个城市阿拉斯法庭抓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只是去偷人家的苹果,罪刑比较轻,可是问题在于有人突然出来指证他,说他是多年以前的苦役犯冉·阿让,并且说得很肯定。他坚持自己是尚马秋,可是人家都不相信,并且以很多方法证明“尚马秋”也可以读成“冉·阿让”。这个人现在正受着审判。那么沙威为什么要来告诉他呢?沙威说:“我本来怀疑你是冉·阿让!因为有一次,割风老爹被翻了的马车压在底下,马上就要被压死了,这个马车非常沉重,几个人也抬不起来,而且当时刚下过雨,地又很泥泞,情况非常危急!这时有人出主意说找千斤顶,可一下子又找不到。这时马德兰市长您走过去用自己的背把马车顶起来了。我只看到过一个人有这样的力气的,这个人就是冉·阿让,所以对你格外注意,甚至做了很多调查。我居然敢怀疑你,现在出来了一个尚马秋,有很多的苦役犯都指认他就是冉·阿让,所以,我是犯下了对市长不忠诚的罪行。”在他做了这样的一个检讨后,冉·阿让心里倒是一跳,他知道自己是冉·阿让,那个尚马秋是被冤枉的。
那么这件事对尚马秋的影响是什么呢?如果他曾经是苦役犯,并且在出狱后还犯过罪,不是抢过一个小孩的钱吗?再加上偷苹果,那么就是累犯。他的犯罪性质将很不同,刑期将会很长。冉·阿让的内心很受震动,他觉得他必须去坦白、去自首,他要把这个身份说明。可是,此时却出来了芳汀的事情。芳汀的故事是所有的戏剧家们钟情的故事,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芳汀为了回家乡谋生挣钱,她把私生子珂赛特寄养在巴黎乡村的德蒙第的旅店里,她为什么要寄养在这户人家里呢?她回家乡的路上看到德蒙第的太太在哄自己的两个女儿玩,这个女人表现得十分温柔,使她觉得如果把孩子交给他们,非常令人放心。当她把女儿托付给他们的时候,两口子漫天要价,问她要了许多钱,她非常慷慨,就是为了把孩子托给一个信得过的人,然后她再往自己的家乡去。她的家乡就是蒙特伊城,她在冉·阿让的工厂里做了一名女工,每个月的工资维持她的基本开销和女儿的抚养费,生活还能保持。这样,她每个月都要寄钱,她不识字,她不得不找人写信、寄钱,于是就有人对她的行径感到奇怪,有多事的便去打听,打听来她有一个私生女,就报告给厂里,厂里管女工的也就非常呆板地执行马德兰老爹的指示:“我的男工、女工都必须诚实!”于是她被开除了。以后她的命运非常悲惨,沦落到做娼妓,有一次,她被辱弄到忍无可忍的地步的时候,和嫖客打了起来,之后被沙威带到了警察局,然后她就看到了马德兰市长。这时芳汀已经不顾一切,她把她所有的冤屈都冲他喊出来,马德兰老爹对她非常怜悯,他决定要帮助她。他把她带到医院里为她治病,可是她的病已经无法可治,她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见到她的女儿,冉·阿让就对她发了誓,说一定去把珂赛特带来。
而现在,他要去承认自己是冉·阿让,他如何去带芳汀的女儿呢?所以他就在不停地衡量: 到底是哪件事情更加重要?都很重要!都是在挽救苦人!尚马秋是一个人,芳汀这里是母女两个,他用很多的理由说服自己为芳汀完成心愿。如果帮助尚马秋,就必须承认自己是冉·阿让;帮助芳汀却需要是马德兰市长。这两个身份对于他来讲,哪一个更能多做善事呢?想到最后,无法抉择,还是听从天命吧!他打听了去阿拉斯法庭的路程,并租好了马车。在他上路的时候却遇上了坏天气,然后车又坏了,遇到每一次的阻碍他都在想,是上天让我去救芳汀、让我继续做马德兰市长,他每一次都这么对自己说。可是不巧的是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他又觉得上帝的旨意是要他去解脱尚马秋,最后他终于只能赶到法庭,证明自己才是冉·阿让。
在这里面包含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比救尚马秋还是救芳汀都重要的是: 你继续做马德兰没有问题,连沙威都放了你,但你只是在进行一个非常轻松的苦行,因为你是用一个“新人”在苦行,这个“新人”其实是一个假人!你必须回到你的真身,以你的真身在这个悲惨世界中将如何来完成你的修炼?怎么做、做什么呢?修炼将更加艰难困苦。这是冉·阿让修行的一个关键。我把这些都看成是主要情节的准备。故事在此真正开始,他恢复了他的身份,真正开始了苦行。在这之前,是一条轻松的旁门别道。
电影《悲惨世界》中的芳汀
他承认了他是冉·阿让,但他又不能放弃他对芳汀的立誓。他该怎么去做呢?雨果给冉·阿让派定了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他要他用冉·阿让的真身拯救珂赛特,抚养她长大,最后再将珂赛特献给幸福,这且是后话了。现在必须给他解决具体的问题: 如何脱身,如何去救珂赛特,又如何能和珂赛特生存下去。这个过程写得十分简练,冉·阿让去法庭承认,然后他迅速回城,见了芳汀,向她保证救她的孩子,芳汀虽然没有见到孩子,但有了他的允诺也就安详地去世了,这时沙威进来抓住了他,于是又有一次逃脱。这次逃脱非常重要,为了取他的钱,他在蒙特伊城挣得的60万法郎,他把这个钱埋藏好,没有它以后他和珂赛特在巴黎的生活就无从解释。有时我们就必须为了一个细节创造一些情节,从这些情节看我认为雨果还是一个比较现实的浪漫主义作家,他必须把这些现实的问题解决掉。他的埋钱则写得非常浪漫。在这个地方流传着一种迷信说法,认为从远古时代起,魔鬼就选择森林作为藏宝之地,倘若天黑时候在森林僻静的地方有“黑衣人”出没,这个“黑衣人”就是魔鬼,如果你把魔鬼藏的财宝找出来的话,必死无疑!所以在那里没有人会去挖冉·阿让的财宝。
再被逮捕后,他便被送去服苦役了。有一日,一艘战舰到港口检修,一位水手突然在桅杆上失去平衡,情况十分危险!这时就有一个苦役犯跳出来,说:“我能不能去救他?”这时没有人能说不能,都说:“你能你就去!”于是这个苦役犯非常迅速地解脱了他的脚链,爬上桅杆把水手救下来,然后忽然一转身跳下了大海,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失足,葬身海底,喂了鱼虾。这个苦役犯就是冉·阿让,他去救珂赛特了。
在这个修炼的阶段中,他回到了他的真身,和珂赛特相遇,进入了巴黎——这个大苦难场,故事走上了正面的舞台。
他去救珂赛特的时候我觉得雨果写得非常美!大作家都非常会写孩子。当他终于跟德纳第夫妻谈好价钱、把珂赛特领出来的时候,他从背囊里掏出一套孝服,替孩子穿上,因为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所以那天早上就有人看到在晨雾中一个粗壮的汉子搀着一个孩子,孩子穿着一套黑色孝服,怀里抱个粉红色的大娃娃,非常美,非常慈悲!珂赛特穿着孝服走入她的人生。然后他们来到巴黎,住进了戈尔博老屋,这是冉·阿让事先踩好了的点。
第四个阶段我命名为修道院。冉·阿让在戈尔博老屋可以说是享受了一段天伦之乐,他一辈子没有体验过这种亲情的感觉,他有过亲人,可那时他的心智还未开蒙,根本就理解不了,亲情对他讲就是吃、穿的生计问题,就是拼命的劳动,哺育这些侄甥。现在他有了珂赛特,尽管他们在这老屋里生活非常简单,可他们都非常快乐。好景不长,很快他们的行迹就被沙威发现了。沙威老早就听说,这个屋子里住着个吃年金的老人,带着个小女孩,同时他又收到来自巴黎郊区一家客店的报告,告诉他有个小女孩被一个中年人带走了,他把这些情况汇总起来,就觉得十分可疑,虽然他也看过报告,说这个苦役犯已经死了,可他更相信这个苦役犯的生存能力,可以说,他总是抱着一种很警惕的态度,总觉得他会在什么地方冒出来,他老是在那等着,他甚至在老屋里租了个相邻的房间来监视冉·阿让。有一天他终于要采取行动了,但冉·阿让也非常警觉,好几次,他觉得街上有一个乞丐长得非常像沙威,所以当他知道邻屋住进了新房客的时候,他毫不迟疑地带了珂赛特就走,立刻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当他被追到一个死胡同、无路可走的时候,不得已翻墙进了一家修道院。于是他开始了他的第四个修行的阶段。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修道院安身。很巧的是,修道院里的园丁,正是当年被他从马车底下救出的割风老爹,他可以请这个园丁帮助他在修道院里找一个职位。可问题是: 他去谋职,应该是从门里走进去,而他已经翻墙进去了,总不能再翻墙出来,墙外边也许还等着沙威,所以,他要进去,就必须先出来。在这个非常严格的苦修的地方,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割风老爹,他的膝盖上绑了铃铛,听见铃铛声响,修女就要避开,在修道院里的寄宿制修女学校,倘有家长来探望,也不能拥抱,更不能亲吻,在这里必须守规矩,不能做一点顺从你的人性的事情。很冒险地进入了这个防守严密的苦修院,可怎么出去呢?孩子好办,放在背篓里就出去了,可冉·阿让这么大的一个人,真是个难题!
结果他们也找到了办法。在这里有很多终身苦修的修女,她们都希望死后能埋在石板的底下,和这个修道院永远在一起。可这是政府不允许、教会也不允许的事情,不过修女们还是经常悄悄地把尸体埋到石板底下。这天,修道院又死了个修女,上层的修女们就在商量: 这个修女从小在这里,非常虔诚、严守教规!我们能不能完成她的心愿就把她葬在这里呢?然而,政府已经送进来一口棺材,一定要把修女运出去埋了。于是,破天荒地,割风老爹被叫去商量:“我们要你去埋一口空棺材,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而后,冉·阿让说:“那我躺到这口棺材里去。”棺材顺理成章地运出去了,埋到地下,可是不巧,和割风老爹很好的掘墓工人不在,换了新工人。这个新掘墓工不喜欢喝酒,很严肃,特别负责,一定要把这个棺材埋好才肯离开。割风老爹想尽了一切办法才调开了他,然后开棺放出冉·阿让,把他领进修道院合理合法地生活了。
我觉得修道院情节的重要就在于它的环境,小说中说到这么一句话: 修道院就是把米里哀主教的功业继续完成。冉·阿让一生经历了两个囚禁人的地方: 一个是苦役场,一个是修道院。他把这两个地方作了对比: 一个是囚禁男人的地方,一个是囚禁女人的地方;一个地方是人真的犯了罪,一个地方人是没有罪的;两个地方都是赎罪的,一边是为自己赎罪的,一边是为所有人赎罪的;一边的人充满了怨毒,而另外一边的人却心甘情愿。因此他对这些身体软弱但精神强大的女人产生了很强烈的敬意,小说中出现有这样的场景: 冉·阿让在修女祈祷的厅堂外边,跪下来对着她们祈祷。雨果的小说中常常会有这样的戏剧性的动作,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不太会,托尔斯泰笔下的环境都是极其现实的,所以人物便不会有夸张的行为,但雨果可以。
电影《悲惨世界》中的珂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