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厌恶八股文,绝意仕进,他和庄子一样,以极度的清醒,自甘清贫,逍遥于政治泥淖之外。乾隆年间,朝廷拟在紫光阁为功臣绘像,诏令地方大员物色画家。江南总督尹继善推荐雪芹充当供奉,兼任画手,不料雪芹却未予接受。拒绝的原因,他没有直说,想来大概是:当年庄子为了追求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奉行“不为有国者所羁”的价值观,却楚王之聘,不做“牺牛”;我也不会在那“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的龙楼凤阁中,做个笔墨奴才,给那些乌七八糟的什么“功臣”画影图形,既无趣,又可怕。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诗句)庄子如果地下有知,当会掀髯笑慰:两千年的期待,终于又觅得一个知音。
二
曹雪芹一度在右翼宗学担任教职,得以结识清宗室的一些王孙公子,如敦敏、敦诚兄弟与福彭等。他们亲炙了雪芹的高尚品格与渊博学识,都从心眼里敬服他。尔后,雪芹移居北京西郊,过着著书、卖画、挥毫、唱和的隐居生活。其间,除了敦氏兄弟常相过从之外,还有一位张宜泉与雪芹意气相投。
曹雪芹像
二敦一张在题诗、赠诗、和诗中,真实地反映出雪芹贫寒困顿的隐逸生涯、超迈群伦的盖世才华和纵情不羁的自由心性。诗人“立象以尽意”,驱遣了“野浦”“野鹤”“野心”这三种颇能反映本质的意象: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敦敏在这首《访曹雪芹不值》的小诗中,形象地描绘了雪芹居处的落寞、清幽、萧索,可说是凄神寒骨。敦诚在《赠曹雪芹》诗中,亦有“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之句。先说生活条件艰苦,后讲繁华如梦,世态炎凉。
再说“野鹤”。敦敏写过一首七律,题为《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首联与尾联云:“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此前一年多时间,雪芹曾有金陵访旧之行,现在归来,与敦敏相遇于友人明琳的养石轩中。诗中状写了别后聚首、把袂言欢的情景。“野鹤在鸡群”,其意若曰:雪芹品才出众,超凡独步,有如鹤立鸡群。大约就在这次聚会中,雅擅丹青的曹雪芹,乘着酒兴,画了突兀奇峭的石头,以寄托其胸中郁塞不平之气。敦敏当场以七绝题画:“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七律诗《题芹溪居士》
与此紧密相关的,是张宜泉诗中的“野心”之句。诗为七律《题芹溪居士》:“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核心在后四句。红学家蔡义江对此有详尽的解读:“羹调”句写,雪芹并不羡慕李白(青莲居士)那样受到皇帝的宠幸。“苑召”句,写曹雪芹善画,但他不忘阎立本的遗诫,因而不奉苑召。《旧唐书·阎立本传》载,唐太宗召阎立本画鸟,阎闻召奔走流汗,俯在池边挥笔作画,看看座客,觉得惭愧,回来即告诫儿子:“勿习此末技。”野心,谓不受封建礼法拘束的山野人之心。
综观曹雪芹的一生,以贫穷潦倒、维持最低标准的生存状态为代价,换取人格上的自由独立,保持自我的尊严;营造一种诗性的宽松、澹定的心态,祛除一切形器之累,从而获得一种超然物外的陶醉感与轻松感。
这一切,都与庄子相类似。
三
针对生民处于水火之境的艰难时世,鲁迅先生有言:“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曹雪芹和庄子都生活在社会危机严重、“艰于呼吸视听”的浊世,这样,他们两人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梦境,借以消解心中的块垒,寄托美好的愿望,展望理想的未来。
曹雪芹写《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