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的使命就是“斗”,“斗”是他的灵魂,而最终让利刃刺穿心脏、在看客的欢呼中喋血沙场则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由此,牛完成了一个悲壮的、诗意的轮回。关玉良画斗牛,但斗牛士决不出现在画面,也不见刀光剑影和抖动的红布,但却更让人感觉到命运的不测,无踪无迹,却又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人能逃脱命运吗?
关玉良的牛让我想起了一个被用滥的词——牺牲。其实,牺牲的本义是祭品,两个字都从“牛”,就是说,重要祭祀活动都是杀牛来祭奠。牺牲本是名词,后引申为动词,指为实现一定的道德理想或道德目的,甘愿抛弃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如此,牛就有了某些神性,可以看作是一种圣物,具有了宗教色彩。西班牙斗牛就源起于为祈祷畜牧业和农业的丰收而向神灵供祭杀死的牛。死去的牛总会让人联想到“烈士”,成为某种“主义”或“精神”的祭品。所以,牛的奋争和死亡,悲剧色彩更浓。以牛这个题材作画,就具有了天然悲剧因素和某种宗教色彩。
“牺牲”就是一种“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近代著名的爱国志士、“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在变法失败后,决心一死,“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愿以身殉法来唤醒和警策国人。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谭嗣同就是“走向共和”的一头“祭牛”,他在菜市口以断头实践了自己的誓言,为中华民族流的鲜血,化为新世纪的第一抹朝霞。
“敢有歌吟动地哀”
牛的悲鸣,低沉雄壮、震动山川,无人不为之动容。
看着斗牛鲜血流尽、圆睁着双眸被拖出斗牛场,我又想起一位斗牛式的明末悲剧人物袁崇焕。金庸说,阅读袁崇焕所写的奏章、所作的诗句、以及与他有关的史料之时,时时觉得似乎是在读古希腊作家攸里比第斯、沙福克里斯等人的悲剧。他冲天的干劲,执拗的蛮劲,刚烈的狠劲,像不像斗牛?古希腊英雄拼命挣扎奋斗,终于敌不过命运的力量而垮了下来。像希腊史诗与悲剧中那些英雄们一样,他轰轰烈烈地战斗了,但每一场战斗,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在不明真相的民众的唾沫和掷物中押送刑场被冤杀,而且是千刀万剐!——剧烈的凄怆之感刺人心肺。
尼采认为,悲剧把个体的痛苦和毁灭演给人看,却使人生出快感,“悲剧用一种形而上的慰籍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的和充满欢乐的”,看悲剧时,“一种形而上的慰籍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欢乐。”也就是说,通过个体的毁灭,我们反而感觉到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生出快感。悲剧则是“肯定人生的最高艺术”,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欢欣鼓舞,做一个强者。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
公牛是不是明知等待他的将是刀剑,却偏偏迎刃而上?英雄是不是明知眼前就是地雷阵、万丈深渊,却一往无前?我在关玉良的牛身上,就读到这种悲剧的美。玉良也曾说:“悲剧意味着什么?——废墟里再生;灵魂不断升华;高素质文明质的更新。”肉牛、奶牛与斗牛,庸人与英雄都难免一死,但有沉寂与壮烈之分,有泰山鸿毛之别。“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平常人选择平淡,历史上毫无印记,而英雄们却勇敢地奋战了一场,他们的尊严与伟烈,经过了无数时日之后,仍在后人心中激起波澜。
“对待生命不妨大胆冒险一些,特别是因为好歹总得失去它,何必死守这一片泥土。”这种高屋建瓴地俯视自己生命的精神,这种像火焰一样熊熊燃尽自己的精神,就是尼采的酒神式的悲剧人生观。所谓的酒神精神,就是肯定人生,把人生艺术化,度一个诗意的、悲壮的人生。
现代人、都市人包括艺术家本人,都面临着存在与自身的两难困境,面临着物质诱惑与精神追求之间深刻的矛盾冲突,由此造成了精神的痛苦和存在的悲剧。野性、执拗、冲动、狂暴、凶悍、如醉似狂的牛,正是保留着原始生命本能冲动的象征,正是非理性的酒神精神,是一种生命的勃发,象征着不甘沉沦的人类的灵魂。决斗或悲壮倒下的牛,不就是对平庸、怯懦、保守、被重重羁绊的人类灵魂的挑战吗?
“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关玉良的牛是水墨画,水墨画是最具中国传统意味的文人画,但关玉良画牛则冲破了传统水墨画冲淡蕴藉、中庸平和的审美趣味,注入了现代精神,是表现性的、意象的,在具体和抽象之间,画风雄浑苍劲、浓烈奇异、神秘怪诞。如果说中国传统的水墨画是意境淡雅的田园诗,那么,关玉良的水墨画则是悲怆苍凉的边塞诗。
玉良画的牛酣畅淋漓,线条苍劲老辣,深得中国笔墨真谛,尤其是牛角和牛尾,皆以一笔勾勒,如锥划沙,如万岁枯藤,一气呵成,没有书法行草真功,绝难完成。牛的造型写意而夸张,身躯雄伟健壮,阳物硕大突出,充满了雄性的张力和侵略性;而相对的牛的四肢却细小,强烈的对比,让人联想到“英雄气短”——纵有万丈豪情,往往却是时不我予、寸步难行,无奈“揾英雄泪”。
关玉良笔下,无论是决斗、狂奔的牛,还是倒下的牛,都没有丝毫的怯懦、慌张和悲戚,生命力始终丰盈、过剩,恰如“醉牛”“疯牛”。“醉”和“疯”的本质就是力的过剩,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是高度的力感。
艺术是改变事物、借事物来反映自身生命力的丰盈的冲动。玉良的水墨画牛,由生命力高涨洋溢的醉产生出种种审美状态,可以看出艺术家极其旺盛的生命力;顽强凶悍、顶天立地的牛,正是作者内在激情的写照——那必然是心中万丈的烈焰,化作了笔底无边的风暴;那必然是心中无边的风暴,化作了笔底汹涌的波涛;那必然是心中汹涌的波涛,化作笔底奔腾的岩浆!
像飞蛾投火一样逝去的诗人海子曾经给像火一样燃烧的画家写诗: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有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能照亮
世界
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阿尔的
太阳
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得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
(艺术家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