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马蜂》剧照
无声戏 ◎杭程
今年5月,《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在北京人艺实验剧场上演,赢得了许多观众的笑声。我们来看看这位沉寂许久、刚一露面就被贴上“喜剧大师”标签的剧作家,其作品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看一出戏,我们会先看是不是有意思是不是有趣,有了意趣,我们才会往下看,看他想抒发什么情感,表达什么思想。剧作家丁西林的独幕剧剧本拿在手里,第一个感觉就是有趣,有趣到很多人在说,这便是“高雅的幽默的机智的”喜剧。那么丁西林的喜剧到底哪里有趣,有趣之后又有点什么意思呢?
很有趣
《一只马蜂》(1923年)是丁西林剧作的处女作。剧中的吉老太太在催儿子吉先生结婚的同时,又把护士余小姐叫到家里给自己的表侄作媒,然而老太太却不知道儿子与余小姐早就互生好感,只是苦于没机会相处表白。三个人一本正经说着作媒的事,间或东拉西扯地评点时事,都不过是吉先生和余小姐暗递情愫的媒介。终于,戏的高潮出现了,趁吉老太太不在,吉先生一边发誓不结婚一边把余小姐搂入怀中。此时吉老太太回转,余小姐在吉先生的提示下为掩饰尴尬忽然说了一句“一只马蜂”,全剧也便结束了。语言有趣,情节有趣,人物也有趣,这便是典型的丁西林式的喜剧。作者无意说什么深刻的道理,也没提供什么惊心动魄的情感冲突,更没看到什么“揭示了五四时期年轻人对于婚姻桎梏的抗争”。戏中虽然也有关于“穿衣”、“婚姻”、“道德”的无关痛痒的议论,但显然也算不上什么主题,作者最着意追求的还是“有趣”。
这些特点在丁西林随后的独幕剧中被延续下来,《亲爱的丈夫》(1924)、《酒后》(1925)、《压迫》(1926)、《瞎了一只眼》(1927)、《北京的空气》(1930),大都保持了有趣的语言、有趣的情节和有趣的人物,但是主题模糊或者没有主题的特点,“几乎无事”、“几乎无用”“几乎都在客厅”也是当时对丁式喜剧的诟病之词……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块钱国币》(1939)的出现。
很有戏
中国进入到抗战时期,“无事又无用的客厅喜剧”将会变得不合时宜,于是此时出炉的《三块钱国币》不仅开始“有戏”了,而且也在寻求“有用”的主题,场景也从客厅搬到了院子里。“有戏”是因为作者在剧中设置了激烈的冲突,佣人由于打碎了花瓶而遭到房东太太的索赔,房客杨长雄帮腔佣人与房东太太唇枪舌剑,认为佣人不应该赔钱,并且上升到了“中高低三级穷人”的阶级层面,于是此剧便有了“有用”而且鲜明的主题——反抗阶级压迫。由于作者把吵架写得非常生动,读者更像是亲身参与了一场有趣的嘴仗。
但是如果真的成为市井看客,我似乎不会站在杨长雄一边。首先,杨长雄并未在佣人打碎花瓶的第一时间上前理论,反而要与棋友躲开,只是因为房东太太的不停抱怨影响了他们下棋才搭了腔。这很难让人觉得杨长雄是因正义感而出手。其次,房东太太虽然声色俱厉甚至不近人情,但是损物偿物的要求并不失理,反而是杨长雄祭出“中高低三级穷人”的理论相当牵强。先且不论价值三块钱的花瓶是否构成阶级争端,穷人里又划出三个阶级令这场纷争倒像是穷人的窝里斗了。第三,房东太太态度再不好,也一直没骂出脏字来。倒是所谓知识分子的代表杨长雄捋胳膊挽袖子要打人,最终骂出“无耻的泼妇”才把争论升级为打架。最后气急败坏的杨长雄打碎了另一只花瓶,“理屈词穷”地给房东太太“送上”三块钱国币——质疑来了,你兜儿里明明有三块钱,如果你真的那么有正义感,那么的同情“低级穷人”,对“被压迫”感到那么的激愤,就该把那三块钱国币早早地拿出来,帮助这个低级穷人以实现阶级互助,蔑视和教育所谓的压迫者,也就不会落到骂人摔瓶子还要赔人三块钱的“理屈词穷”的地步了。如此,当事人觉得你疯狂,旁观者觉得你伪善,革命者觉得你暧昧,只有朋友觉得这是“和棋”,然而真的“和了”吗?
《三块钱国币》保持了“有趣”的风格,同时也有了冲突和主题,但是写作技巧上显然不是那么圆熟和到位,似乎独幕剧的格局也有很大局限。于是,在抗战逐渐深入的背景下,丁西林开始冲击格局宏大主题深刻的四幕大戏了。
很宏大
《妙峰山》(1940年)是丁西林的第二部多幕大戏的剧本,虽仍有“客厅”、“爱恋”、“嘲讽”、“谎言”的元素,但是主题已经开始宏大起来了。戏的第一幕,国军抓了土匪头子同时也是抗日英雄的王老虎,到一个小旅店里暂住,引起了包括女医护华华等一干旅行者的好奇。第二幕,华华仰慕王老虎,拿来斧子和汽车钥匙想帮助他逃跑,遭拒。第三幕,王老虎不仅逃脱押解,还把华华及众人通通抓做人质。第四幕,王老虎把众人押到土匪老巢妙峰山,大多数人都想留下来加入这个乌托邦似的理想国,而一直在调情的华华与王老虎终于走入婚姻的殿堂。
整个戏大多数情况下又处于“几乎无事”的状态,当然也没有大的矛盾冲突,大家都处在一种客气的状态中,嘻哈吵闹地评点时事和憧憬美好生活。从文本角度讲,这是一个关于爱恋的故事,但是这个戏提供给了我们三个态度。一个是关于抗日的,作者热情地呼唤全民抗战,认为“凡是抗战的人,都不是土匪”。一个是关于婚姻的,王老虎一再强调自己“立志不结婚”,在妙峰山上的人“禁止恋爱,并不禁止结婚”,但是整部戏都充满着王老虎与华华各种暧昧的调情,最后以盛大婚礼作为结尾。一个是关于理想国的,妙峰山据说就按了蔡元培提出的“自由、平等、亲爱”的理想社会进行描摹的。但是这个“理想国”的设计并不严谨,只一条:所有妙峰山的人都要宣誓绝对“服从本寨长官命令”,就不大够自由和平等吧。
三个态度其实就是三个主题,抗战、婚姻和理想国都堪称非常宏大的主题,并存在一个故事里,其实是很难都说清楚的。另一个中国话剧学步期容易产生的写作倾向是,对现实生活过度的描摹,通常不厌其烦地描写环境布局甚至和剧情互不相干的事物,而忽视运用写作技术设计矛盾冲突和事件来强化主题的表达。
丁西林作品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有趣,尤其是独幕剧。虽然并未从中得到怎样独特的思想和怎样强烈的情感,但也不能说这样的剧作是无意义的,毕竟众多读者和观众从中得到了会心的笑,而这个笑是自然的、舒心的、健康的。钱钟书说:“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了一口气。”丁西林的剧作能够替一些人的沉闷生活透一口气,也是善莫大焉。何况这位戏剧家的正职其实是物理学,他在其专业领域取得的成就似乎更大更重要。我只是觉得后来人大可不必替一个幽默可敬的剧作家和物理学家攀附张贴各种大师的标签。本来是想亲一口对方,哪料如一只马蜂般地叮了对方一个包,就连被吹捧者也会扫兴。供图/丁丁
《丁西林代表作:一只马蜂》/华夏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