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这是场游戏,但难道你就不玩了吗?
邵:现在的粉丝是怎么看待爱豆的人设呢?知道是人设,还能那么入迷吗?
王:其实,不光爱豆有人设,粉丝也有人设,一个人会用自己的粉丝人设去爱爱豆人设,而他同时有清醒的自我,知道这一切是假的。粉丝圈有三个切忌,就是:倾家荡产、真情实感、啥事都管。真情实感,是因为当粉丝作为粉丝人设的时候,她/他是真诚地爱着爱豆的,而她/他同时需要有一个清醒的自我,知道这一切是假的,随时从中退出来,不能用我的全部去爱。这就是让粉丝有一个保护机制。啥事都管,指的是恋爱禁止,以及对偶像的事业指手画脚等。
高:粉圈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其实大家都知道追星是场游戏,但难道这样,你就不玩了吗?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游戏,但是我们还在玩。
邵:我觉得饭爱豆,特别适合独身社会。不但安全、稳定,还自由,选择权全在自己身上,完全可以自我控制,而且你没有任何受伤害的可能性。
韩:是的。我们常说,饭爱豆就是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是渴了你去花钱买一瓶水,饭爱豆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此自然的一件事。我选择、我付出(付费),而“随时离开/改变”的选项也握在我的手里,我是可以掌握主动权的,就更有安全感。特别的关注、时间和金钱上的投入,满足的或许是我关于亲密关系想象,或是我成就他的保护性心态,但一定是暗合了我的某种深层次的需求,从心理机制到情感机制。
肖:而且饭爱豆与恋爱也并非不相容。爱豆和恋爱其实很像,而且一般属于一见钟情,只要不断有新的资料被生产、被发现,不断满足和产生你的新欲望点,你就会一直被吸引。现在媒体信息这么发达,只要你在网上一天,就能继续接收这些资料。
王:爱豆受到的所有的训练都是为了让人爱你。比如,山下智久,他毫无演技,而所有他主演的电视剧中的角色,都是按照他的人设设置的,所以他演得非常好,基本上每个他演的电视剧都会火。他一辈子演好一个角色,就是他自己,那也够了。不过,国内有些小鲜肉,连演好自己的人设这个也做不到。
邵:所以我们整个生活在数据库化,是技术意义上的虚拟现实。
爱豆:粉丝消费权利的提示物
邵:本来我也一直觉得,爱豆文化是用商业机制打造人格神。上帝死了,我们造出一些爱神来代替他,替他指引我,关爱我。但在你们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王:不,爱豆不是神。爱豆魅力的重要来源,是我能想象他和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他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而他如此的优秀。如果是神的话,前提必须是和我异质的存在,所以他才是伟大的。
韩:是的,爱豆存在的价值,是他如此优秀,而他的存在,让我有动力想成为更好的人,和他一起进步、共同成长。这种心态可能与现在流行的陪伴型偶像更接近。
高:而且爱豆一定是有肉体,并且那个肉体是有性吸引力的,所以他们才会那么美好。甚至可以说,性吸引力,是比较基础的,是覆盖面最广的。爱豆也经常被粉丝像神一样供着,但是这个神其实是随时可以被粉丝罢黜的。
偶像工业越是发展到后期,像是日本那种成熟的商业机制,推出来的爱豆越是普通,从颜值到才艺都没有格外突出之处,给人一种“邻家”的感觉。只有这样,粉丝、资本(运营方)才能在偶像工业的生产中分别掌握至高的话语权。粉丝不支持你,你就无法成为爱豆,这是偶像工业内部逐渐生成发展着的逻辑。当下的偶像工业,可以说是将粉丝权利最大化的商业机制,粉丝在一定意义上是股东,粉丝的消费权利具有一定的众筹资本权力的性质。爱豆们其实是粉丝,也即消费者权利—众筹资本权力的提示物。
女性恋爱模式的逆转
邵:如果说,饭爱豆和恋爱很像,这种模仿的恋爱关系是什么样子的呢?
林:我觉得这是在独身时代、新媒体时代形成的新型的亲密关系。虽然这种亲密关系与一般意义上的恋爱关系存在着可替代性,但这二者之间还是存在着许多不同之处的,所以很难称之为一种“模仿”。
披头士乐队
邵:爱豆文化跟性别革命有直接的联系吗?
高:在《粉丝文化读本》那本书里面,有一篇文章叫《我为披头士狂》,就认为披头士所掀起的追星狂潮,是女权运动前夕出现的一场性革命。1950年代之前的美国,还是很保守,但披头士的出现为持有传统性别观、婚恋观的年轻女性提供了新的性选择的可能。他们的外形是披着长发的,雌雄莫辨的,他们在挑战既有的择偶观和性想象。文章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表述的(原文中是形容猫王,但其实可以通用):他们是年轻女孩们正在展现出的权利和性欲的提示物。如果没有年轻女孩们(或者别的任何粉丝群体)倾注她们的爱慕和热情,爱豆们无法获得任何地位与名声。所以具体到现在的男爱豆们,他们自身的存在,提示的就是年轻女孩们越发强大的欲望和权利,所以直男看到他们才会那么厌恶。
邵:也就是说传统爱恋中男女的权力秩序发生了逆转,这个逆转的关键点在哪里?女孩儿们拥有了什么,使你们的欲望模式改变了?
肖:以我的个人经验,我没有办法从任何现实生活中的恋爱关系中找到安全感,找到一个能提供安全感的对象,概率实在很低,与其期待一件这么难的事情,还不如自己做,还更容易一些。于是我渐渐变成了我想要的那个男朋友,情感模式也变得更想去呵护我想要呵护的人。
当然,原本的男女的恋爱模式,对于绝大多数的“三次元”的人来说,还是生效的。他们的快感模式是在传统的爱情逻辑里的,那一套的快感和萌点,我还是能接收和理解的,并不是说完全无效。只是,我需要转换一下身份,把自己重新变成那个需要由别人提供安全感的人,才能接受那个情感模式。
王:饭爱豆,最重要的是我们关怀他,我们并不在乎他关不关怀我。而爱豆关怀的是他想象的屏幕前冠以粉丝之名的总体,并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
韩:以前追星,总幻想着明星会爱上自己。这也太玛丽苏了吧!爱豆怎么可能爱上你呢?我们的情感满足来源于主动地给予爱,而不是被动地接受爱。
高:所以如今在女性粉丝中间,也出现了某种与以往的玛丽苏式性幻想完全相反的想象。简要说来就是将男性偶像视为性客体,幻想他们是玛丽苏式的被动接受爱慕追捧的对象。而男偶像的女粉丝们,则以此为基础,完成了某种性主体的自我建构与自我赋权。
邵:这里确实在悄悄发生着一场非常内在的性别革命,至少这种发生在潜意识里的反转正在为现实中的变革奠定心理基础,试炼方法,积蓄能量。我很想知道,对于女性这种情感模式的根本性变化,传统的直男们怎么看?
李强(北大中文系博士生):现代人分群分化得很厉害,我们现在讨论的情况还是小圈子的,所以,现实威胁并不迫近。其实,传统恋爱关系给男性造成的物质和精神上的负担也很大。现实压力这么大,我觉得男女平权是对男性最大的解放。
吉云飞(北大中文系博士生):要问我最直接的感受,四个字:如释重负。
邵:谢谢你们的如释重负,看来有了爱豆,女性不但解放了自己,还解放了全人类!最后,原谅我的老生常谈,对于爱豆文化,你们觉得存在着什么弊端?或者,面对主流文化的诸多误解,你们最想自辩的是什么?
王:说到弊端的话,现在有一个倾向是所谓“饭圈逻辑”在各个网络亚文化圈中蔓延,其中有一些内容我觉得是比较负面的,比如说以过激的态度反对任何文化资源的网络免费共享(饭圈称之为反“白嫖”),再比如说习惯于以不同社群间的敌对、骂战来确立自身社群认同,极大降低了不同社群间相互理解的可能性。
高:我做一点自辩吧。可能看完这篇讨论的人,会产生一种印象,那就是参与讨论的这些“粉丝”们都是粉圈里极少数的所谓“理智粉”。而构成饭圈主体的,仍然是“脑残粉”们。但我并不觉得“理智粉”和“脑残粉”是截然区隔开来的两类人,他们本质上共享着同一种行为逻辑,尽管从表象上看来有疯狂和理智的区别,那也只是粉丝个体间性格和智识差异造成的。我想我们谈论这些,用意并不是把自己从“脑残粉”里摘出来,以“理智粉”自矜,而恰恰是一种自我确认“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本文来源于《花城》杂志2017年第6期,感谢《花城》授权发布,统稿:韩思琪;整理:金恩惠)
曾经有人夸赞水浒传写一百零八个人物就有一百零八个样子,而别的小说不管写两个人还是一千个人都是一个样子,我们回到红楼梦就发现它在水浒传之后更是把人物塑造的功力做得登峰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