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芬坞以元宵、汤团闻名。“水晶汤圆,初以嚼芬坞为第一”(罗养儒《谈谈往昔昆明人口福上之享受》),郑先生去嚼芬坞,便只是为了吃一碗元宵、汤团:
同人以余之备果点不足也,强余请食元宵。同至嚼芬坞,凡十人各进一盂,费五元五角。(1940年12月17日)
听讲毕,偕莘田、雪屏、清常翠湖步月,食元宵一盂于嚼芬坞而归。(1942年2月6日)
八时相偕至翠湖步月,并约莘田、闲若环湖两匝……随至劝业场东廊嚼芬坞食汤团而归。(1941年4月7日)
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感慨战时之无常,1941年4月7日,郑先生和罗常培(莘田)、许宝騄(闲若)才在劝业场的嚼芬坞美美地吃了一顿汤团,第二天便有紧急警报,敌机疯狂轰炸之后,“北望劝业场,火光熊熊,昨日食汤团之地已为灰烬矣”(1941年4月8日)。
说完了郑先生自己或者和两三友人打牙祭喜欢去哪里吃什么,再来说说教授们招待客人或者正式聚会去什么馆子。除了已经提及的厚德福外,东月楼和冠生园也是教授们请客常去的地方。
东月楼在护国路,是云南菜馆。从日记中看,宴请或者聚餐经常会选在这里:
七时与莘田、矛尘公宴陶玄于东月楼,九时归。(1939年8月27日)
六时至才盛巷与雪屏、膺中、汇臣、矛尘、介泉、莘田、晓宇会齐,公宴林觉辰于东月楼。(1939年10月25日)
建功来,六时同至东月楼,与逵羽、膺中、矛尘、肃文、德成、介泉、晓宇、莘田、雪屏诸人公宴许季茀、李季谷。(1939年11月1日)
六时至才盛公舍,北大同人在东月楼聚餐。(1942年3月19日)
请客和聚餐具体吃什么呢?郑先生1942年4月2日的日记曾记过他们五人在东月楼聚餐点菜的情况:
七时云浦约在东月楼便饭,省政府新定饮馔限制规程:一、不得饮酒;二、一人至二人限二菜一汤,三人至五人限三菜一汤,六人以上限六菜一汤;三、每菜不得逾三十元。今日吾辈凡五人,例仅三菜一汤,斟酌再三,定宫保鸡丁、红烧肘子半、鸡丝菀豆、什锦汤各一,此在往日不能过五十元也,今日鸡丁、肘子均三十元,菀豆二十元,汤六元,甚至花卷一枚价一元,名为提倡节俭,实为商人开一加价之门。
当时由于物资匮乏,有所谓的“饮馔限制规程”,五个人吃饭,不过三菜一汤,可说十分俭省了。而“在往日不能过五十元”的一顿饭,当时已经涨到八九十,分明是商人钻政策空子,难怪郑先生要说“名为提倡节俭,实为商人开一加价之门”了。
据1943年6月15日日记记载,蔡枢衡为了答谢郑先生帮忙,送了郑先生一双价值七百多元的皮鞋,郑先生觉得不好意思,本想把皮鞋的钱给蔡枢衡,但蔡枢衡不收,于是郑先生在东月楼请蔡枢衡吃了顿饭。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东月楼是个比较体面的餐馆。
李埏
同样体面的餐馆还有冠生园,冠生园是全国闻名的“品牌”餐馆,在昆明也有分店。除了一般的请客和聚餐,还有人选这里办婚礼和喜宴,比如历史学家和教育家李埏的婚礼就是在冠生园办的:
三时半偕从吾往冠生园,参加李埏结婚,到一多、膺中、伯伦、辰伯、寿民、立厂、梦麟、亮夫、则良、又之、家骅、柏宓、图南、锡予等二十馀人,无婚书,无仪式,亦无家族中人,仅用精笺签名,立厂为之引。(1945年4月2日)
这些谈学论道的教授们,也都有自己爱吃的那一口,也会专程去吃某家馆子的招牌菜,也会因为某家铺子的羊肉好吃而连吃好几天。但他们下馆子也并不会吃太奢侈的东西,面条、薄饼、汤圆之类普通的食物,因三五朋友聚餐的缘故,却让那些疲于生活的心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凑合吃
虽然可以去朋友家“蹭”好吃的,也可以偶尔下馆子打打牙祭,但这毕竟不是生活的常态,很多时候,因为清贫,因为忙碌,他们只能自己凑合。前面已经提过,郑天挺先生经常会有特别忙碌的时候,当忙到错过了食堂和包饭的开饭时间,又没有朋友招待,又没有时间和预算去下馆子的时候,他都只能自己凑合一下。怎么个凑合法呢?
一般学校门口都会聚集很多小吃摊、小吃铺,西南联大也不例外,日记里记载,郑先生在忙碌的时候,经常会去“校前”、“舍前”、“巷口”随便吃几口,聊当一饱:
一时与耘夫同在校前进膳。(1943年2月13日)
一时在校前午饭。(1943年3月5日)
一时在校前进包子。(1943年8月29日)
二时解除警报,至新舍前食面一盂。(1941年1月7日)
一时还。巷口食面。(1945年1月16日)
二时还。在门前食米线、烧饼。(1943年11月24日)
“一时”、“二时”,往往都是中午忙碌过了饭点,然后匆匆在校门口或者宿舍附近随便吃点。这些还算好的,有时甚至更加不济:
十二时归舍。中午饭已过,取冷饭食之。(1942年9月1日)
归寓,饭已过,购面包食之,无汤无菜,聊以充饥。(1942年7月14日)
一时归。以皮蛋二枚佐面包食之,此价之最廉者,亦七元五角也。(1942年10月31日)
一时归舍,食面包。(1942年11月28日)
晚食面包。(1943年5月14日)
午食面包三片而睡。(1945年1月28日)
会散归家,已在饭后,买烧饼食之。(1944年3月9日)
以鸭蛋一进烧饼,聊当一饱。(1945年5月18日)
食烧饼四,以当晚饭。(1945年6月7日)
谈毕,已十二时三刻,恐不得食,乃买烧饼二,欲回舍啖之。(1945年7月16日)
冷饭、面包、烧饼,这些恐怕是郑先生“凑合吃”时的三大主角。而长期这样吃的后果就是,即使像郑先生这样还算健康的身体,也免不了生病。1942年12月,郑先生大病一场,持续半月有余,他在日记中总结自己生病的原因,其中就有“积食”一条:
余自民国二年出天花后,惟十五年冬曾病卧两三日,三十年无大病矣。平素自负身体强壮,且亦自知谨慎,不意在此竟有此大病。余自省月馀以来饮食失节,每日午间一时后始出办公室,既不及按时归食,或就小店零食,或归以馒首佐冷菜冷肉食之,多寡冷暖无常无序,此积食也。……(1942年12月31日)
郑先生是一个生活比较规律、且有养生意识的人,他之所以吃得如此“凑合”,工作忙碌是一方面原因,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物价飞涨、入不敷出,实在吃不起好的。这里就要讲到郑先生买烧饼的故事了。
1945年物价上涨之快,令人发指。郑先生习惯在日记里简单记录每天的花销,在1945年4月26日、27日、28日,他连买了三天的烧饼,分别记录如下:
付烧饼二个六〇元。(26日)
付烧饼二个八〇元。(27日)
付烧饼三个九〇元。(28日)
对于烧饼的涨价,郑先生27日日记专门记了一笔:“烧饼昨日每个三十元,今日四十元矣。”而28日烧饼的单价又回到了每个30元,日记写道:“别有一家售烧饼者,仍价三十元,不知日内仍长否也。”原来是他找到了另外一家卖烧饼的店铺还没有涨价,于是赶紧比平时多买了一个。到了30日这天,烧饼就又涨价了,涨到50元一个:
付烧饼二个一〇〇元(30日)
买到便宜烧饼的事,还要在日记里特意记录,既可见郑先生以烧饼充饥次数之多,也可见当时的物价对他的生活影响之大。郑先生有一段时间是连鸡蛋都吃不起的,1945年7月26日日记写道:
自鸡蛋价昂,不食者数月矣。近日烧饼一枚已价百元,其养料不如鸡蛋远甚,今日复购二十,以备早餐。
因为鸡蛋太贵,已经好几个月舍不得买,但连烧饼也涨到快吃不起的时候,郑先生权衡之下,才重新开始买营养价值更高的鸡蛋。郑先生除了要负担自己和大女儿在昆明的开销,每个月还要给北平的家里寄生活费,在通货膨胀的背景之下,其经济压力可想而知。
民以食为天,教授们也不例外。吃饭当然是生活中顶重要的一件事,在战乱年代的“吃饭”问题,折射出丰富的时代色彩。在这中间,我们看到了西南联大教授们生活中平实的、有趣的、温情的、艰难的、无奈的、动人的种种,他们的朴素生活,映衬着他们的不凡成就,坚守和执著,锻造了西南联大的辉煌,是一份难以复制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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