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说、艺术和历史中,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用头发来区分人类和动物、文明的公民和未开化的野人、本地人和外来者、朋友和敌人。在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Gilgamesh)传说中,女神阿鲁鲁(Aruru)“沾湿了手,取了一些黏土置于旷野,揉捏并按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出一个男人,同时也是战士、英雄,他就是恩奇都(Enkidu),如战神尼努尔塔(Ninurta)一样强大而勇猛。他的身上毛发浓密,头发尤其厚重,像女人一样垂到腰间”。在传说中,这位新创造的英雄与周围的动物一样凶猛而狂野。附近的牧羊人感到自身安全受到恩奇都的威胁,便向国王吉尔伽美什求助。吉尔伽美什让他们去寻求“一个叫沙姆哈特(Shamhat)的女人的帮助,她是女神伊师塔(Ishtar)的女祭司,愿为任何男人献出自己的身体。沙姆哈特展现自己的风情,用亲吻征服了恩奇都,并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了女人为何物。之后的七天里,恩奇都和沙姆哈特沉浸在淫逸之中”。经过这么费力的攻关,你猜我们的英雄做了什么?他“剪掉了自己的头发”!通过“驯服”他的头发,恩奇都完成了从一个可怕、笨拙和捉摸不透的野蛮人到一个负责任的人的转变。通过这个转变,恩奇都表示自己现在已经开化了,并且还成了吉尔伽美什的亲密朋友。
《圣经》把没有毛发的人视为天选之人,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在《旧约》中,常常待在帐篷里、没有毛发的“普通人”雅各(Jacob),偷走了哥哥以扫(Esau)应得的权利和祝福,后者是“一个出色的猎人,一个奔波在外的男人……一个毛发浓密的男人”。在这个故事里,毛发成了区分上帝的宠儿雅各与弃儿以扫的关键。没有毛发的雅各不仅没有因散布谣言而受到惩罚,而且还生下了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创始人。
野蛮人
对古典时代的罗马人而言,蛮族人是那些头发蓬乱的异域野人的一种,与罗马人的文化、语言、服饰都格格不入。这些包括日耳曼人和凯尔特人在内的蛮族,头部和面部往往有长而蓬乱的须发,与居住在地中海沿岸那些仪态整洁的城市居民形成鲜明对比。从17世纪的清朝早期到21世纪,中国哲学家认为人性(能把智人和动物区分开的文化要素,如历史、艺术、法律和不会互相残杀等)与人体的毛发数量呈负相关。他们认为,既然浓密的体毛是动物的一个特征,那么动物身上的毛发数量就决定了它在动物世界中的地位。由于当时的中国人体毛稀疏,胡子很少,没有胸毛,只有少量的阴毛,因此他们认为毛发浓密的人是不开化的——如果还可以被称为“人”的话。所以当十六七世纪,体毛浓密又胡子拉碴的欧洲人抵达中国时,中国人感到困惑不解,也不愿意平等地接待他们。
正如头发已经被用来表达、宣扬或传播人性和文明,它也被用来抹杀人性。例如,长久以来,当权者在执行死刑前剃掉罪犯头发已成为一种惯例。在1431年5月,圣女贞德被烧死前,刽子手就剃光了她的头发。在上层社会也是如此:1536年,亨利八世的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Anne Boleyn)在被砍头前就被剃光头发,还有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她在1793年被送上断头台之前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二战”期间在希特勒的最终解决方案中,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和其他人也被剃光身上的毛发,同时还被编号、烙印和去除虱子。在被执行死刑前,他们的头发也被剃光了。1945年1月,当苏联军队解放奥斯威辛后,他们发现了7吨从犹太人身上剪下来的毛发。虽然强迫剃发这种行为很没人性,但头发也确实有其经济价值:一家制衣厂曾以每公斤50芬尼的价格收购头发。而与之相对的,“二战”后的法国则强制剃光那些被指控与纳粹勾结的妇女的头发并游街。非洲的奴隶贩子在把奴隶运往新世界之前也会剃掉他们的头发。即使今天,在执行电击死刑的地方,为了让电极与皮肤更好地接触,罪犯的头发也会被剃光。行刑者以效率、清洁等作为剃发的理由,但这种行为还是会传达出一种无法否认的信息,即反人道和独裁。
头发也能传递关于身体健康状况、强壮程度和性能力的信息。例如,脱发往往被等同于患有严重疾病。一般情况下,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最常见的脱发形式——如男性脱发、女性头发稀少、产后脱发以及斑秃——都不能表明一个人的身体有什么潜在的隐患。然而,有些传染病确实会导致头发脱落。在患头癣的情况下,真菌会侵袭小学生的头皮,导致头部脱发,以及出现红色、鳞状、潮湿并化脓的斑块。另一个例子是癞疥,由寄生在皮肤和头发里的疥虫引起,会导致严重的皮肤瘙痒和脱发。这种疾病感染的结果很容易与斑秃搞混(事实上,“斑秃”源自希腊人对北极狐的描述,因为古人把患有癞疥的狐狸的脱毛状况与人类的斑块状脱发等同起来,并统称为“斑秃”)。由于有这么多的毛囊疾病且症状各不相同,因此可知人类还没有完全了解脱发这一疾病,很可能会混淆传染性和非传染性脱发类型。这就是脱发患者必须面对的窘境。
与脱发相反,生长旺盛的头发会传递出身体健康、魅力十足和性能力强的信号。在一首印度圣歌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向印度教的神因陀罗(Indra)——天界的统治者、雷雨之神——祈祷,希望父亲的头皮能长出头发,自己的阴部能长出阴毛,地里长满庄稼。这表明,人们把土地的生产力与人类的生育健康联系在一起。
在许多文明中,拥有健康、披散长发的女性意味着有良好的性能力。例如,在日本社会,女性乌黑的长发一直以来被等同于强盛的生命力、性能力和生育能力。在欧洲的民间故事里,健康的长发也是拥有良好性能力的象征。格林兄弟最初写的童话故事《长发姑娘》(Rapunzel)里,一位有着飘逸长发的美丽女孩被囚禁在高塔里,女孩超乎寻常的长发让邪恶的女巫能够进入高塔,但也吸引来了英俊的王子,并为二人的幽会提供了方便——那传说中的长发确确实实为长发姑娘带来艳遇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维纳斯的诞生》:画作充分地展现了女性美,头发浓密,身上没有其他体毛
虽然最重要的毛发信息来自头发(因为头发最常见),但身体的其他毛发也会发送信息。整体而言,对男性来说,体毛是一种常见的身体特征,身上任何地方的体毛都能被接受,无论长短。但女性的体毛就另当别论了,许多时代的女性都在不停地清除青春期之后长出来的毛发。现代的女性几乎都有过拔毛、蜜蜡脱毛和激光脱毛的经历,这并不是一个新的现象。1486年,波提切利(Botticelli)在作品《维纳斯的诞生》中画出了他理想中的女性身体——一位性感的成熟女神,除了从头上垂下来的迷人长发之外,身上没有其他的体毛。
除了覆盖作用外,阴毛还有其他故事。生长在胯部和生殖器周围的阴毛,根据每个人的身体情况,有的稀疏,有的浓密,有的纤细,有的粗糙,而且通常比其他部位的毛发颜色更深。阴毛能代表许多信息,就好像露出阴毛代表着某种行为一样,所以多数文化禁止裸露阴毛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古埃及、古希腊和现代伊斯兰社会,人们就把阴毛视为不文明和不洁净之物,提倡将其全部剃掉。美国的调查显示,有现代时尚意识的女性九成都会修剪或去除阴毛。但在另一些文化里,阴毛又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必须有,但不能把它露出来。在韩国,阴毛对于某些女性而言很重要,所以整容外科医生会把毛发(通常从头皮)移植到下阴区域,为的就是让这个私密地方的毛发看起来浓密一点。
关于阴毛的法律监管条例存在一些矛盾。最近,日本的审查法限制妇女在任何艺术形式中展示阴毛。因此,电影导演不得不在敏感的审查机关和艺术表达之间小心行事。可以肯定的是,考虑到日本对女性的描写,这里实行的监管条例有种前后不一甚至是虚伪的味道。安妮·爱丽逊(Anne Allison)教授在她的文章《剪除毛发:阴毛游离在日本审查法的边缘》中称:“在一个女人的裸照可以出现在新闻杂志,赤裸的乳房可以出现在公益广告,强奸和裸体镜头可以出现在电视,漫画里充斥着性虐画面和情节的国家里……阴毛却是这种充斥着性爱画面的流行文化里唯一缺失的东西。”
至少到20世纪初期,西方的艺术家还十分谨慎地对待阴毛。在古典雕塑和绘画作品中,要么没有阴毛,要么就是非写实的表现手法。直到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和埃贡·席勒(EgonSchiele)这样的现代艺术家才拿掉那片遮羞布,如实展示出那片区域的真实样貌。
发型的政治表达
发型可以揭示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也可以预示生命的不同阶段。例如在加德满都,年轻女性为了让头发保持又短又直的状态,每隔几个月就会修剪一次。接近适婚年龄,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她们会把头发留长。婚后,她们的头发会长到肩膀处甚至更长。在公众场合,她们通常会把头发盘成一个发髻。等孩子成年后,她们又会把头发剪短。
华丽的发型在多数文化里都象征着地位、权力和财富。这是因为打造并维持华丽的发型既耗时又费力,至少需要有一个仆人来专门负责。即使在较原始的文化里,比如非洲中南部的部落,精心打理头发也是非常高的待遇,只有酋长或有钱有势的权贵才能留这些装饰着各种珠子和发带的复杂发型。
剃光头也有政治上的含义。在古埃及,贵族会把头发几乎全部剃光,只留下一小撮作为王权的象征。与古埃及略有不同,14~16世纪的欧洲大陆及英格兰的贵妇会剃掉或拔掉自己前额的头发,以突出优美的前额:就如伟大的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Ⅰ)现存的肖像那样。这种风格在宫廷贵妇中非常流行,宫廷之外的人们则称之为“高额头”。
战斗中的亚历山大大帝
当涉及军事领域时,古代的做法和现代非常相似。战斗部队始终留着传统的短发。据称这一规定始于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Great),他指挥着军队征服了周边所有已知国家。由于当时的战斗多为近身战和肉搏战,亚历山大发现长头发或胡子是一个重大的隐患,因为敌人可能会揪住它们,使得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步兵露出破绽并失去抵抗能力。于是,他下令让所有士兵剪短发。如今已经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但这一惯例还是继续沿用,军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被视为一种秩序、纪律和规范。
18世纪时期,用发型彰显政治声望的做法达到了顶峰。欧洲上流社会的成员认为,如果茂盛的头发代表着政治上的兴旺和权力,那么头发肯定是越多越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男女都戴着长得可笑的假发,只为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关于假发我们以后还会提到。
在东方,头发的样式(而非数量)反映了一个人在政治和社会领域的地位。儒家法律显示,只有当人们安守本分、各司其职时,社会才能正常运转。在古代的中国和朝鲜,通过头发的编织方式可以区分所有社会阶层和年龄层次的人。几个世纪以来,中国清朝迫使百姓留规定的发型,例如,农民就得留长辫子,垂在脑袋后面。
20世纪早期,当孙中山致力于推翻清政府使中国摆脱封建主义时,他鼓励人们剪掉旧政权的象征——长辫子。剪辫子的运动在城市地区被广泛接受,但在农村,辫子在日常生活和文化传统中扎根已久,人们强烈抵制任何改变,为了抵制剪辫子甚至抗法和自杀。在这一时期,许多农民似乎对头发的重视程度,更确切地说,是对头发所代表的社会和政治价值观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他们的生命。
在20世纪,发型在政治舞台上仍然有象征意义。最明显的是20世纪60年代末,当时发型甚至成为美国年轻人争取政治自由的一种重要表达。为了反抗老一代的人和观念,从青春期的少年到刚成年的青年——无论男女——全部留着长发。美国的黑人青年反应尤其强烈,他们因吉姆·克劳法等歧视有色人种的法律而群情激奋。
内战前来到美国的黑人奴隶都想模仿欧洲人的发型,他们纷纷把头发拉直,这样就有机会获得更好的工作、食物、衣服、教育和人身自由。另一方面,当时社会推崇回归自然的精神,因此人们纷纷留起长发。但更重要的是,留长发是社会政治解放的体现。许多非裔美国人也选择让头发自然生长,而非人工拉直,以此向世界展示非洲人种头发的自然美。直到今天,美国黑人的发型仍是一个可以大书特书的热门话题。
剃度:与神明之间的特殊契约
头发还能传递宗教信息。耶路撒冷有许多来自不同文化的人朝圣,人们可以看到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一起漫步,他们的发型和衣着也各具特色:传统的犹太教派留着大胡子,两鬓有长长的卷发,头上戴着无沿便帽或毛皮衬里的黑帽子;东正教的牧师留着长头发和胡须;天主教的朝圣者戴着各式头巾;而亚美尼亚的朝圣者则留着大胡子,披着斗篷或戴着兜帽。你也有可能会看到穿着长袍的穆斯林妇女、包裹头巾的锡克教徒以及剃度的佛教僧侣。在这各式传统发型背后,毛发具有重要的宗教象征意义,反映了信徒与其信奉的神明之间的特殊契约。
耶路撒冷的哭墙
在许多文化里,剪发被认为是一种神圣行为。其中,第一次剪发尤其重要。对生活在阿尔巴尼亚山区的人来说,第一次剪头发的仪式非常庄重。这些现存的马其顿人,其生活受到《卡龙法规》的制约,这部法律规定了人们的行为守则和违法后果。根据法规,人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个人声誉,任何对宗教法规的错误解读——即便是谈论剪发——哪怕极其微小,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侮辱。法规规定剪发的工作必须由特定的男性完成,这名男性被称为“教父”。当孩子经历人生中第一次剪发时,家长必须为教父提供最好的食物以示感激,并在仪式进行过程中提供一把椅子供教父坐,再准备一杯水,让教父往其中投入一枚银币,还要准备一块接头发用的布、一把剪头发用的剪刀或剃刀。剪头发也有严格的程序:“先剪额头上的头发,再剪两侧的头发,最后才剪脖子上的细毛。”剪完头发后,教父要用剪刀敲三下孩子的额头,然后说:“健康、长寿。”法规规定,剪完头发的当晚,教父必须在孩子家中过夜。第二天,他还要把孩子及其母亲带到自己家里过上三五天。等这次拜访结束,仪式才算完成。在这种理发传统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习俗,剪发是一种极其庄重的行为,第一次尤其如此。
另一类剪发仪式是剃度,这种宗教仪式存在于几种不同的宗教派别里,包括天主教、东正教和一些佛教僧侣,新教徒会在这个仪式上剃掉一部分头发,代表着新加入教派并承诺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神明。基督教会认可三种削发形式:罗马式(只剃光头顶,保留四周头发,象征荆棘冠)、希腊式(把头发剃光)和凯尔特式(以两耳之间、越过头顶的一条线为界,剃光前面头发)。在罗马式削发仪式中,见习修道士穿着黑色长袍,左臂披着白色礼袍,右手托着点燃的蜡烛。诵经过后,主教首先以十字形在修道士头顶剃掉五处头发,然后剃掉“荆棘冠”上方圆形区域的头发。巴屈埃牧师(Reverend L.Bacuez)这样描述自己的削发过程:“通过让主教的剪刀剪掉头发,准修道士明确表示,他愿意放弃一切与世俗有关的联系和利益……一种意志上的俯首,把他的能力、精力和生命奉献于热爱和服务教会……一个人必须抛开与自我相关的一切才能开始神职人员的生活。”虽然这种削发仪式在中世纪十分流行,但到了今天已经很罕见了。亚洲则至今仍流行一种经过改良的削发仪式:在佛教文化里,剃度对僧侣的生活很重要;对印度教徒来说,剃度则是一种人生阶段的过渡仪式——从出生到进入学校学习再到寿终正寝。
毛发在人类交往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它在人与人之间传递信息,而信息会指引人们的行动。但要得到正确的信息,我们经常需要专家的帮助,他们知道如何准确地表达和分析我们的想法。
这时候,顾客就该求助于理发师了。
本文摘选自《头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2018年1月1日),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随着邓布利多的一句“我不能对抗格林德沃”响起,镜头来到最让人惊喜的——由约翰尼·德普扮演的格林德沃的正脸出现,他坐在被囚的马车中,雪白的皮肤,凌乱的头发,目光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