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甜瓜,如今是我们最熟悉的食物。这些带给我们甘美滋味的瓜果,却来自于战乱频仍的中亚。呼啸的风沙之下,是被掩埋的传奇城市。种植瓜果的花园,曾如繁星般点缀在每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旅人与客商在迁徙中随身携带的不只是行囊与货物,还有他的果园。
通过将植物和动物带往世界各地,人类不断改变和影响着全球的饮食和农业生产。在这一进程中,最为精彩却鲜有人探讨的插曲之一便发生在丝绸之路上。多亏了考古学和生物学——尤其是植物遗传学和植物考古学领域——的最新发现,这段故事才得以大白于天下。通过追踪一系列植物在跨欧亚贸易路线上的历史之旅,我将为大家揭示我们熟悉的食物如何穿越无垠沙海和崇山峻岭,历经数千次冬去春来走入我们的厨房,改变我的口味,推动我们的历史进程。
学校里教授的内容极少提及中亚。这片辽阔的地域不仅拥有地球上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壮丽景色,还承载着厚重的人文历史。险峻的峭壁见证过数不清的骆驼商队的艰难跋涉,见证过一代又一代牧民随季节流转驱赶成群的驴、骆驼、牛、羊、马四处迁徙。中亚的沙漠绿洲孕育了丝绸之路沿线上一座座富有传奇色彩的城市:布哈拉、希瓦、楼兰和撒马尔罕。这些城市中有许多曾随沙漠一起移动,如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笔下的“游移的湖”——罗布泊。戈壁、卡拉库姆沙漠、克孜勒库姆沙漠和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流沙和海市蜃楼随处可见,孤立无援的葡萄园和果园宛如避难所。呼啸的风沙掩埋了许多伟大的帝国,无尽的沙漠目睹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帖木儿帝国和历代波斯王朝的兴起和衰落。它们阻挡了亚历山大大帝前进的脚步,也为马可·波罗与其父亲的旅程设定了背景。在更近的历史中,它们又成为19世纪大英帝国与沙俄帝国大博弈时代数次开展代理人战争的竞技场,也是冷战时期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阵营与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角力的前线。
虽然今天的欧亚大陆中部地区似乎是一片不毛之地,但其中一些区域在过去几千年里是名副其实的伊甸园。直到公元前一千纪,中亚南部的大部分地区都覆盖着郁郁葱葱的灌木林,植物种类包括野生开心果、扁桃树、樱桃树和胡桃树等。今天,这一带的主要物种是蜥蜴、蛇和梭梭属植物,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人类对经济的过度追求导致的。中亚的山麓地带曾分布着由沙棘、沙枣、野苹果、山楂树、花楸和多种坚果类树木汇成的林海。虽然这些森林如今踪影全无,但是小片的肥沃农田里还留有它们的后代,与葡萄、石榴和品种丰富的瓜类一同结出果实。
《沙漠与餐桌 : 食物在丝绸之路上的起源》,[美]罗伯特·N.斯宾格勒三世著,陈阳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8月版
水果拼盘:沙漠天堂的甘美滋味
“葡萄、甜瓜、苹果、石榴,说实话,所有的水果在撒马尔罕都很美味。该地有两种水果尤其出名:苹果和葡萄。那里的冬天极度寒冷,会下雪,但雪没有喀布尔那么大;天热的时候,撒马尔罕的气候宜人,但也没有喀布尔那么好。”
扎希尔丁·穆罕默德·巴布尔在1483年至1530年编纂的旅行见闻《巴布尔回忆录》(The Memoirs of Babur)中如是写道。撒马尔罕,是帖木儿(又称帖木耳,1320/1330—1405)一手建立的庞大帝国的都城,它坐落在泽拉夫尚河滋养的绿洲之上。在数个世纪中,这座城市在荒凉的沙漠里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在巴布尔的时代,它是教育和商业的中心。在城市的心脏地带,帖木儿和他的继任者们建造了雷吉斯坦,这是一座华丽程度不亚于同时代任何一座欧洲宫殿的伊斯兰大学。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的使节罗·哥泽来滋·克拉维约曾在1403年至1405年前往帖木儿的宫廷觐见。他在旅途见闻录《克拉维约东使记》(Embassy to Tamerlane)中写道,撒马尔罕是一座熙熙攘攘的大都会,城内城外都有美丽的花园,果园也随处可见。
巴布尔像
巴布尔对15世纪至16世纪在中亚广泛种植的、令人大开眼界的水果和坚果赞不绝口。他尤其提到,各种甜瓜和某些特定品种的苹果甜度很高。在谈及地处阿富汗中部的喀布尔时,他写道:“寒冷的喀布尔地区出产葡萄、石榴、杏、桃、梨、苹果、榅桲、枣、西洋李、扁桃和胡桃;所有这些果品的产量都很丰富”。巴布尔(1487—1530)的曾孙、莫卧儿皇帝努鲁丁·穆罕默德·贾汉吉尔也对中亚的美味赞赏有加。在他的自传中,在阐述当时的政治史时,也提到撒马尔罕地区出产格外甜美的杏、桃、瓜和苹果,还种植水稻、粟米和小麦。在回忆一次社交会晤时,他写道:“他们呈上一个摆有各色果品的托盘——卡里兹的甜瓜,巴达克山和喀布尔的香瓜,来自撒马尔罕和巴达克山的葡萄,出自撒马尔罕、克什米尔、喀布尔和贾拉拉巴德(喀布尔的属地)的苹果,还有菠萝——一种从欧洲港口舶来的水果。”贾汉吉尔称喀布尔的苹果仅次于撒马尔罕,而他对撒马尔罕苹果的评价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如此美味可口的苹果。他们说,在拉什卡—达拉附近的上班加什有一座名为西拉姆的小村庄,只有这个村里的3棵树能结出这样的苹果。虽然人们进行了许多试验,但始终未能在其他地方种出如此美味的苹果。”
哥泽来滋·克拉维约进一步指出,华丽的波斯式花园和果园配备有复杂精巧的灌溉管道系统。在帖木儿崛起之前,喀喇汗王朝最杰出的成就之一就是发明了一套完善的灌溉系统,同时将农耕活动扩展到沙漠地带。最著名的例子是在哈萨克斯坦南部的塔拉兹地区开凿的一条长达100公里的运河,此外还有对穿越费尔干纳低地的现有运河网进行的大规模扩建(。阿布·巴克尔·穆罕默德·伊本·贾法尔·纳尔沙希在公元940年左右创作《布哈拉史》(History of Bukhara),书中描述了萨珊王朝精英阶层华丽而铺张的宅邸,以及城堡内穷奢极欲的生活。这本书还提到,城里有1000多家商店,蔬菜摊集中在城墙附近,旁边不远处就是开心果商贩,香料商则有自己单独的区域。整座城市被城墙分隔成若干个城区(Golden, 2011)。
从少量保存下来的波斯农事典籍中,我们可以拼凑出中亚和伊朗在被蒙古铁蹄征服后的农业活动情况,如卡西姆·本·优素福·阿卜·那西里·哈拉维于1515年在阿富汗赫拉特撰写的《农事要术》(Irshad al-Zira’a)。这本书谈到了设有灌溉系统的花园、菜园和美轮美奂的凉亭,然而,这些地标性景观已在19世纪和20世纪当地波谲云诡的政治纷争中化为齑粉。哈拉维在书中讨论了小麦、大麦、粟米、水稻、兵豆和鹰嘴豆的种植;葡萄栽培也有专门的篇幅论述。他还谈到园艺作物,包括黄瓜、生菜、菠菜、野萝卜、洋葱、大蒜、甜菜和茄子,各类草药和芳香植物,大麻,紫苜蓿;包括茜草属、木兰属和散沫花在内的染料植物;还有各类水果和坚果,包括瓜、石榴、榅桲、梨、苹果、桃、杏、李、樱桃、无花果,桑果和开心果等。
在10世纪喀喇汗王朝统治者舍姆斯·穆尔克·纳赛尔·本·易卜拉欣的时代,撒马尔罕的花园规模得到扩大,大型狩猎围场也建立起来。喀喇汗王朝唯一的宫廷诗人苏扎尼·撒马尔罕迪(舍姆斯·丁·穆罕默德,1166年去世)称赞撒马尔罕就是“人间天堂”。这些波斯风格的花园在蒙古人南征北战的岁月里一度遭到废弃,随后在帖木儿王朝时期迎来发展的高峰。在14世纪人口稠密的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城中,菜园被压缩成一块块配有灌溉设施的土地,以充分利用有限的空间。历史学家认为,帖木儿王朝流传后世的这些精心设计的花园与年代更为久远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和萨珊王朝的早期花园形式遥相呼应。许多花园将花坛分为四块矩形,灌溉渠道从中间经过,周围则是木制或石制的步道。
19世纪俄罗斯画家瓦西里·瓦西里·维列什查金绘《撒马尔罕》。
今天的撒马尔罕是乌兹别克斯坦东部一座拥有超过35万人口的城市;市中心的市场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各类摊位,商贩们出售的水果与巴布尔在近500年前夸赞的果实别无二致。今天,当地水果商依然对瓜类的品质无比自豪。他们出售全亚洲最甜美多汁的石榴,还有一种甘美的、独一无二的金桃。到了鲜果下市的时节,商人们还可以出售葡萄干、李干、杏干、苹果、无花果、枣、胡桃、开心果、扁桃仁以及色彩丰富得令人目不暇接的各种豆类和谷物。当亚历山大大帝在公元前329年征服此地时,还被称作马兰坎达的撒马尔罕的果园里已经拥有了这些水果。
撒马尔罕不是唯一拥有果园和葡萄园的绿洲古城。果园和葡萄园是中亚所有中心城市和小型城镇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贸易中转站是古代商业之路的节点,都以本地独有的水果品种而闻名,其中有些中转站在整个旧世界广受赞誉。古城果园的残迹至今犹在。1900年,丝绸之路探险家和考古学家奥莱尔·斯坦因艰难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他在存有古代佛教遗迹的贸易中心丹丹乌里克古镇停下了脚步。斯文·赫定也曾在1896年到访此地。斯坦因在当地发掘出数枚年代在713年至741年间的古币。他发现古老的果园里仍然有一排排果树,尽管它们已被沙子掩埋了一半。他指出,这几排千年古树看起来很像桃树、李树、杏树和桑树。不过,斯坦因对这一发现感到兴奋的主要原因是,它们为他度过苦寒的沙漠之夜提供了充足的柴薪。
17世纪初,荷尔斯泰因公国(今德国北部)的弗雷德里克大公派一队使节去觐见当时的波斯统治者。其中一位名叫亚当·奥列雷乌斯的使者称:“石榴树、扁桃树和无花果树在那里自由生长,毫无人工栽植的秩序感,基兰(Kilan,今伊朗德黑兰)省的果树甚至长成了整片森林。野生石榴树几乎随处可见,尤其是在卡拉巴赫,野石榴果的味道异常酸涩。”尽管经历了数个世纪的动荡,今天土库曼斯坦、阿富汗、伊朗和伊拉克的每一个河谷和每一口泉眼附近,几乎都能见到古代果园和家庭后花园的残迹。
莫卧儿帝国皇帝阿克巴的首席维齐尔阿卜勒·法兹·伊本·穆巴拉克,又名阿拉密,他在介绍1597年克什米尔的集市时,明确地描述了水果贸易的繁盛景象。他指出,克什米尔(印度次大陆的西北部)市场上的葡萄、瓜、石榴、苹果、梨、榅桲、桃和杏都是从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和印度中部地区运来的。他的文字证实了古代商人的运输能力——将易腐的鲜货运送到很远的地方,哪怕途中要穿越炎炎沙漠。
流动的盛宴:丝路上的美味
瓜和葡萄不仅数量多,而且品质极佳;西瓜、桃、扁桃仁、开心果和石榴等也随处可见。在喀布尔、坎大哈和克什米尔的征服之后,水果也实现了大批进口。一年到头,水果商的店铺里果香四溢,巴扎市集的摊位上水果供应充足。在天竺,香瓜在波斯历的法而斡而丁月(2—3月)上市,在阿而的必喜世月(3—4月)数量最多。这些香瓜滋味鲜美、果肉细腻、气味香甜馥郁,尤其是纳什帕蒂、巴巴夏奇、阿利谢里、阿勒夏、巴尔吉乃、杜迪奇拉等品种。瓜类上市的季节可持续两个多月。沙合列斡而月(8月)初的瓜类来自喀什米尔邦,之后的瓜类则有很多产自喀布尔;到了阿咱而月(11月),大篷车从巴达克山运来许多瓜类,一直到答亦月(12月)人们都可以享用这些水果。当扎布里斯坦的瓜类正当季时,在旁遮普也能买到上好的瓜;在巴卡尔及其附近地区,除了冬季最寒冷的40天外,一年到头都是盛产瓜类的时节。从虎而达月(5月)到木而达月(7月),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葡萄,而在沙合列斡而月里,市场上则堆满了克什米尔葡萄。在克什米尔,1达姆1就能买到8锡厄2葡萄,运输成本是每位工人2卢比。克什米尔人将葡萄放在圆锥形的篮子里,看起来很新奇。从列黑而月(9月)再到阿而的必喜世月,与葡萄一同从喀布尔运来的还有樱桃——殿下称之为“夏哈鲁”——无籽石榴、苹果、梨、榅桲、番石榴(此处很可能是翻译错误,可能是某种柑橘)、桃、杏、吉尔达鲁斯和阿鲁洽斯,这些水果中有许多也在天竺本地生长。有人还从撒马尔罕带来了瓜、梨和苹果。
捧着来通杯的宴会者。公元8世纪上半叶。出自塔吉克斯坦彭吉肯特第十四号遗址的壁画。
尽管历史文献表明,中世纪丝绸之路上往来运输的物品丰富多样,但是我们很难通过史料证明,今日常见的货物中有哪些早就在丝绸之路沿线流动。在公元10世纪晚期幸存至今的文字资料中,关于丝绸之路沿线贸易的信息最丰富的是一本题为《商业调查》的小册子。学者塔巴里认为这本史籍的作者是阿拉伯作家贾希兹,后者在生物学、神学和哲学领域都著述颇丰。贾希兹一生著作超过200本,其中大部分是其在阿拔斯王朝的心脏——巴格达生活的50年间写成的。在1954年将《商业调查》这本小书译为法文的夏尔·佩拉坦言,他对作者的真实身份尚存疑虑。不过他也指出,即使这本书并非出自贾希兹之手,其成书年代也确实在9世纪。然而,佩拉认为,贾希兹本人对古代世界的商贸路线并不十分熟悉。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贾希兹通过与旅行商人的交谈来了解亚洲各地运抵巴格达的物品情况,尤其是奢侈品。
书中记载的商品包括产自南亚不同水域的珍珠(其价值取决于产地),还有红玉髓、黄玉、各种成色的绿松石、石榴石、钻石和各种水晶。贾希兹还提到了来自西藏的琥珀、黄金和麝香;从外地运来的丝绸服饰;毛皮和生皮——包括里海地区的兔皮和黑狐皮,以及白鼬和黑豹皮;还有亚美尼亚出产的挂毯。纺织品的颜色和设计都极其丰富,所使用的纤维材料来自内亚。例如,红绿底纹上饰有紫色条纹的拜占庭式挂毯、中国西部的毡布、伊朗伊斯法罕出品的丝绸。
在五花八门的商品中,值得一提的是用阿拉伯香脂树制成的“基列的乳香”以及精制糖。精制糖可能在1000多年前就从印度流入了巴格达,但很可能仅供精英阶层享用。书中提到的其他从印度进口的商品还有老虎、大象、黑豹、檀香木、乌木和椰子。来自中国的商品则有以肉桂为代表的香料,此外还有丝绸、瓷器、纸张、孔雀、马匹、马鞍、毛毡和大黄。来自拜占庭的是金银器、钱币、装饰品、紫铜、七弦琴、女奴、工匠和阉人。来自阿拉伯的则有马匹、鸵鸟、皮革和木材,还有阿拉伯商人从柏柏尔人那里得到的豹皮、鹰羽和毛毡。从也门运来的是长颈鹿、大衣、兽皮、红玉髓、香、靛蓝染料和姜黄染料。从埃及运来的是莎草纸、黄玉和香脂。阿拔斯王朝的精英们从位于中亚南部的可萨汗国购得奴隶、盔甲、铁丝网(可能还有其他金属制品)、茴香和甘蔗,这表明今天的土库曼斯坦一带早在公元9世纪便在种植和加工糖料作物。纸张来自撒马尔罕,葡萄和蘑菇来自阿富汗的巴尔赫,纺织原料(可能是棉花)与丝绸、野鸡和枣类水果来自木鹿3,羊毛大衣则来自伊朗东北部的呼罗珊。现代伊朗区域出产蜂蜜、榅桲、苹果、梨、盐、藏红花和果子露,伊斯法罕出产各色衣物,克尔曼出产靛蓝染料、孜然、干果和鲜果、玫瑰水、亚麻、茉莉精油、玻璃器皿、丝绸和糖,苏萨古城出产雪松木、香堇油和马毯,阿瓦士则出产糖、枣和葡萄,另外还带来了舞者。
比“加糖的蜂蜜”还甜:吃瓜食谱
大约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场烹饪革命,革命的中心可能就在巴格达。甘蔗和水稻等农作物新品种的引进在某种程度上引燃了革命之火,为种植这些农作物创造条件的新型灌溉系统也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从帝国各地请来专业厨师,不断完善阿拉伯烹饪艺术。幸存至今的最古老的阿拉伯菜谱是穆罕默德·本·哈桑·巴格达迪在1226年撰写的《烹饪之书》(Kitab al-Tabikh)。
我们对中亚南部和伊朗高原地区在公元后一千纪中的生活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伊斯兰地理学家的著作。其中有一位学者名叫穆卡达西,曾受雇于阿杜德·道莱4(936—983)位于设拉子的宫廷,他记载了985年左右伊朗法尔斯地区库拉河下游的灌溉系统、商队客栈和水坝建设的情况。他写道,在伊朗古城伊什塔克尔,覆盖全城的灌溉系统为稻田和果园提供水源。库拉河的支流普尔瓦尔河环绕着今天的伊什塔克尔遗迹——这个名字在波斯语中意为“水池”,这意味着这座古城附近可能存在过大型水库。
随着复杂完善的灌溉技术与伊斯兰教一起深入中亚,当地的饮食也在悄然改变。稻米可能就是在这一时期逐渐成为中亚和西南亚菜肴的主要食材。1972年,胡萨姆·卡瓦姆·萨马赖对9世纪伊拉克伊斯兰农业进行的调查主要参考了伊本·瓦赫希亚创作于10世纪早期的《纳巴泰农事典》。伊比利亚作者伊本·阿瓦姆根据从古代作者以及12世纪末、13世纪上半叶同时代作者那里收集到的信息,编纂了一部农事专著——《农事书》(Kitab al-Filaha,伊本·阿瓦姆的农事典)(Canard, 1959)。阿卜·哈米德·安达卢西·哈纳提出生于1080年,1106年开始云游四方。1130年至1155年生活在呼罗珊的他注意到,附近有许多城市、村庄、农场和要塞。他写道,那里有“各种水果,我在游历过的其他任何国家都没见过能与之媲美的果实”。他还写道,西瓜比“加糖的蜂蜜”还要甜,硕大的香瓜可保存一整个冬季,此外还有饱满的枣、红葡萄和白葡萄、苹果、梨和石榴。
波斯细密画中的花园宅邸
在公元988年,另一位阿拉伯地理学家伊本·哈卡尔(Ibn Hawqal,从943年到969年游历各国)将花剌子模描述为“一个富饶的国度,盛产多种谷物和水果,但不出产胡桃。他们从世界各地进口棉花和羊毛织物”。伊本·哈卡尔是当时少数几位在幼发拉底河中游一带旅行的学者之一,他在《大地之形姿》(Kitab surat alard)中记录了农业领域的细节。伊本·白图泰是另一位古代地理学家,他于1325年至1354年在南亚和北非各地旅行,对伊斯兰世界各地的水果品质都称赞有加。不过,他从未涉足内亚的心脏地带,因此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曾将自己所记录的水果与北方的相比较。
除了地理著作外,还有许多在当时编纂的阿拉伯食谱部分或全部保存至今。这些书大部分创作于13世纪。为了满足哈里发王朝权贵的口腹之欲,这些食谱选用了来自整个伊朗高原甚至西至地中海沿岸的食材。通过这些著作,我们可以推断出一些关于中亚百姓消费的细节。其中最重要的两本食谱出自地中海地区,还有三本出自伊斯兰世界的东部。最为详细的一本题为Kitab al-Wuslah ila l-Habib fi Wasf al-Tayyibat wal-Tib,这本书成书于叙利亚一带,起初是为阿尤布王朝统治者准备的,近期则被译为英文,书名为《宴会钟爱的食色至味》(Scents and Flavors the Banqueter Favors)。该书收录了635份食谱和药方。它提出了保持体液平衡的方法——体液说是古代的一种医学理念,有些学者认为这种学说正是沿着早期商贸路线从欧洲传播到东亚的。书中的食谱十分多样化,出现了刺山柑泡菜、大麦醋和花露,还有用陶土烤炉烤制的烘焙食品。食材之丰富更是出乎意料:扁桃仁、苹果、杏、香蕉、枣、香橼、山茱萸、酸樱桃、黄瓜、茄子、葡萄、榛子、柠檬、瓜、桑果、橙子、开心果、石榴和榅桲。有些食谱还用到了芦笋、卷心菜、胡萝卜、生菜、洋葱和芜菁,香草和香料则有沉香木、肉桂、芫荽、茴香、大蒜、茉莉和其他芳香的花朵、马郁兰、罂粟和芝麻、红花、檀香木、糖、漆树和大黄。
另一位来自中国的古代旅行者也注意到了沿途物产的丰富。1220年,丘处机应成吉思汗之邀从中原出发,经过蒙古帝国,一路抵达兴都库什,进入今阿富汗境内,随后又返回中国。随他西行的门人李志常记录了自己在三年旅途中的见闻。他注意到,当他们来到中亚的城镇时,当地人为他们送来葡萄酒和品种繁多的水果作为礼物。他提到了中世纪小镇阿拉木图附近出产的棉花和水果,他将水果称为“阿里马”,即当地语言中“水果”的音译。他还写道,城镇周边有水渠灌溉的广袤苹果园。李志常记载了阿姆河5沿岸种植水稻和蔬菜以及天山果园的情形,尤其提到了桃、胡桃以及可能是杏的“小桃子”。他特别称赞了撒马尔罕附近的沃土,指出,除了荞麦和大豆中国的谷物和豆类在此地都有种植。他对泽拉夫尚河流域的西瓜和茄子(一种狭长的紫皮茄子品种)也赞不绝口。谈及内蒙古阴山山脉的灌溉农业时,他指出,高海拔的寒冷气候让果实成熟较晚,但是得到灌溉的田地和菜园产量还是很高。
帝国时代:军官、记者、盗匪与美味的甜瓜
随着殖民主义和大发现时代的到来,来自欧洲、中国和阿拉伯的旅行者、探险家、商贾、士兵和学者如潮水一般涌入中亚的贸易城市。他们中的许多人留下了关于人声鼎沸的市场和品类繁多的水果的记载。1671年,意大利贵族安布罗休·本波进行了一项穿越整个伊斯兰世界东部(主要是今伊朗地区)的考察任务。他注意到,每座城镇都有丰富的水果,尤其是伊斯法罕。他对瓜类称赞有加,称其胜过他所了解的地中海中部的各种瓜类。一路上,他在许多商队旅馆小住。但是,他对农业活动似乎知之甚少,也许他一生都不曾亲事农桑。因此他怀着极大的兴趣描写了开心果长在树上时的模样。他认为食用橡果不符合他的身份地位,便将别人作为食物送给他的橡果弃置一旁,尽管与他同行的整个旅行商队都会在橡树林边停下来采摘橡果。
亚历山大·“布拉哈”·伯恩斯曾在1831年至1833年穿越兴都库什山脉,前往布哈拉。作为一名原本可以在大博弈中赢得赫赫声名的英军中尉,他以英国王室使者的身份驻扎在印度。与每一位行经内亚的欧洲旅行者一样,各地巴扎市集上琳琅满目的水果和兴都库什山脉高原河谷地带的耕种活动让他目瞪口呆。他写道,在高山之间的每座小山谷里,当地人都在种植苹果、樱桃、无花果、桑果、桃、梨、石榴和榅桲。伯恩斯也注意到了1832年土库曼牧民中戈克兰部落的耕种活动,他细致地描写道:在沿途所见的任何一处营地,“几乎每种水果都在自然状态下生长。无花果、葡萄藤、石榴、覆盆子、黑加仑,还有榛子,随处可见;当我们靠近图尔门人的营地时,还见到了大面积栽植的桑树”。或许是因为见惯了树木排列有序的英式果园,伯恩斯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果树并非野生,而是当地牧民人工栽植并精心照料的树木。他将被高产耕地和果园环绕着的布哈拉称为“蔬菜之国”。伯恩斯进一步指出,布哈拉的物资销路遍布整个内亚,利润十分可观。他还描述了杏、葡萄和桃在阳光下晒干的景象。尽管布哈拉葡萄享有盛誉(特别是紫葡萄和一种长型黄葡萄),但伯恩斯的评价却是:这座绿洲之城最出名的是瓜类。他在日志中用了好几页篇幅来歌咏这些甜瓜的美好。
詹姆斯·贝利·弗雷泽是一位苏格兰旅行家,他在19世纪初骑马走遍了中亚和南亚的大片土地,在1821年和1822年跟随商队走过丝绸之路的数条路线。大发现时代的探险家大多热衷于讲述激动人心、充满曲折的历险故事,但弗雷泽的旅行日志却满纸忧伤。他的结论是:波斯贫困地区的政局“暴虐专制、极不稳定、腐败得无以复加”。当他沿路北上时,又指出土库曼人“沉迷于抢劫杀人、将人当作奴隶贩卖”。在中亚,他记载了让生灵涂炭的疾病和劫掠,以及土库曼入侵者屠村的暴行——这在沙俄帝国扩张之前是司空见惯的事。实际上,波斯的疆土内只有两点得到了他的称赞:水果和女人。他描写了伊朗塞姆南省的一座小村庄,那里是流离失所的叙利亚人的栖身之处。他指出,那座村庄里的女子非常美丽,唯一能与她们绯红的脸颊相媲美的是村庄里种植的苹果。他寻访集市上的商铺,与水果摊贩交谈,在商队的旅馆过夜。他称赞好几座小镇的水果质量上佳,尤其是费尔干纳和泽拉夫尚河一带。
中亚的集市上,总能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各种瓜果和干果
中亚山区和丘陵地带的农事活动也让弗雷泽着迷。他记载道,在尼沙普尔6以北的伊朗北部丘陵地区有一座小村庄,“那里有大片的花园,到处都是果树,结出的果实风味十足……(这样的小镇)在山麓一带和山谷间的低洼地带随处可见,山谷里有水源滋养它们”。在一次跟随商队深入山区时,弗雷泽注意到一座幽谷,“里面长满胡桃树、桑树、杨树和柳树;果树园依山势而建,一个挨着一个,从远处高山溪流引来的涓涓细流为它们提供水源”。在伊朗马什哈德北部,他目睹了成片的小麦和大麦田,栽植的西瓜、甜瓜、苹果、梨、杏和各种葡萄一直蔓延到山区。他指出,扁桃仁、开心果、藏红花和“最上乘”的水果都是从赫拉特出口的,此外还有当地产的丝绸。至于中亚地区,他夸赞泽拉夫尚河一带的水果,称“布哈拉的水果据说是顶级的;苹果、梨、榅桲、李、桃、杏、樱桃、无花果、石榴、桑果、葡萄、瓜类等时令水果应有尽有;甜瓜的个头和风味让人赞不绝口,其重量时常能达到20磅,而且在一年中的七八个月里都能保持新鲜和美味”。他还谈到了费尔干纳的灌溉农业和农作物的轮作制度。弗雷泽指出,浩罕周边地区存在农耕活动,果树和坚果树——“高大的松树、杨树、杏树、胡桃树和开心果树”——的种植从城市一直蔓延到山区(Fraser, 1825)。
出生于纽约州伊萨卡城的尤金·斯凯勒是一位美国学者,也是第一位在1873年访问俄国占领下的中亚的美国外交官。他曾到访希瓦、塔什干、撒马尔罕、布哈拉和浩罕。在1877年出版的旅行日志《突厥斯坦》(Turkistan)中,斯凯勒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丝绸之路沿线依然活跃的城市和当地人的生活。他对沿途所经的每座城市的水果、坚果、奢华的花园、果园和葡萄园都称赞有加,还提到了人们会在饭前为他送上一盘盘鲜果和干果。同其他许多探险家一样,斯凯勒注意到自己一直置身古代遗迹之中。“这片地区随处可见古代农耕的痕迹,显而易见,此地曾经存在规模较大的人口。有些地方的土丘现已长满梭梭树和其他灌木,但它们显然是昔日城市的废墟。”
一路陪同斯凯勒前行并报道旅途情况的是《纽约先驱报》的美国特派记者贾纽埃里厄斯·麦克加汉,这位记者后来因报道保加利亚的土耳其族大屠杀而闻名。他的旅行见闻更侧重于记录政治和军事活动,例如他在1873年目睹的俄罗斯对希瓦汗国的侵略行为。不过,他的文字中也穿插着赞扬了所经城市的优质水果。他注意到,阿姆河(他称之为乌浒河)沿岸广泛分布着果园,“种有各种各样的果树”;他将一眼望不到头的花园和果园形容为“名副其实的天堂”。他这样描述通向希瓦城的道路:“杏树上仍然挂满玫瑰金色的果实,看起来光彩夺目;微型稻田依然郁郁葱葱,与小麦和大麦金黄的麦秆相映成趣,麦子已经收割完毕,但还未捆成麦束,只堆成干草堆似的麦垛,等待由马蹄踩踏脱粒。”他不仅记录了干果和鲜果沿着重要的贸易路线从希瓦和其他中亚城市运出,还特别提到希瓦的干果出口至俄国,以及希瓦当地种有瓜类和果树,尤其是石榴和无花果。他发现,无论是在城市还是沙漠中的农舍,土库曼人都有种植农作物的习惯。尽管土地贫瘠,但农业仍是当地的经济支柱。
埃德蒙·奥多诺万是一位爱尔兰战地记者,他在报道英国人对一处殖民地起义的残酷镇压时在苏丹被杀害。为了见证俄国军队对盖奥克泰佩最后一座土库曼人要塞的围城之战,他穿越伊朗北部,一路奔袭,进入现代的土库曼斯坦境内。他坐在小山坡上,眼睁睁地看着一队规模不大的俄国武装部队屠杀上万名被围困在要塞内的土库曼战士,要塞在俄军狂风暴雨般的炮火猛击下土崩瓦解。这场战役在1881年终结了土库曼人的自由时代。奥多诺万跟随商队沿着丝绸之路走了相当长的路程。俄国统治时期的丝绸之路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商队旅馆都配有大炮。在奥多诺万的记述中,他沿途停留的每座城镇都被果园环绕,由绵延数千米的灌溉系统提供水源。他还提到,在抵达一座小镇时,迎接他的是盛满干果和坚果的银托盘,让人盛情难却。另一座小村庄的特点是:“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几乎全是这种或那种果树,枣树(他所指的应该是沙枣)泛灰白的绿叶和橄榄树很像,掩映在杏树和石榴树深绿色的树丛中。”
他在现代城镇梅尔夫(马雷)驻足休整,不远处便是昔日丝绸之路最大的商贸重镇的遗迹。“几乎一年到头,集市上的水果都供应充足,而且鲜美可口。事实上,梅尔夫在久远的过去便因水果备受赞誉。此地的瓜类偶尔会出口到波斯,在那个国度被贵族当作礼物赠送给彼此。”他对城市周围种植的不同品种的桃一一进行评价,它们都很美味,而他最喜欢的——他称之为自己品尝过的最可口的桃子——是一个体形较小的深红色品种。杏子让他喜笑颜开,但沙枣吃完后让他觉得口干。在市场上,他见到了在日光下晒干的中亚干酪(库鲁特)、酸凝乳、羊肉、牛肉、骆驼肉,偶尔能见到羚羊和野马肉,还有不少野鸡、其他禽类和鸡蛋。其他商品还有棉纺织品、粗蚕丝和骆驼毛。俄罗斯商人出售长短步枪、印花布和皮革。其他摊贩兜售绿茶、方糖或冰糖。自中国远道而来的商贩带来茶碗、茶壶和平底玻璃杯。还有人出售食品、木勺、餐盘、衣服、帽子、刀和鱼干。
除了在一排排商铺间流连忘返,奥多诺万还跟随丝绸之路上的商队穿越了伊朗北部。他记录下自己所见的耕地与休耕地交织的情景,零星的村庄点缀在田间。根据沿途经过的众多考古遗迹,他推断这一地区从前的人口更多。在伊朗北部一座有武力保护的商队客栈里,在等待号角声响起、示意大型商队可以出发向北前往梅尔夫的时候,他描绘出这样一幅画面:“满载行李、准备上路的骆驼和骡子都站在那里,稍有一点动作,它们身上的铃铛便响起来。沙赫阿巴斯商队客栈的圆顶和炮塔在暮色沉沉的天色里显得轮廓格外突出。”他与这支商队一同走过阿巴斯—阿巴德、马基南和迈赫尔沙赫尔等小镇,一直抵达萨布扎瓦尔——他在那里与商队分道扬镳,步行上路,开始接下来的冒险。
两名乌兹别克斯坦商贩坐在撒马尔罕中央巴扎的摊位上,拍摄于1911年。
集市是中亚和西南亚社会生活的核心。每座城市中央都有一座大型贸易广场,有时露天营业,现如今则往往覆盖着俄罗斯制造的瓦楞塑料顶棚。集市不仅是人们获取食物的来源,也是社交、贸易往来的纽带。数百年来,商贾在伊斯兰和突厥世界无数座城市的集市之间往来,阿拉伯和突厥特色饮食便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两名乌兹别克斯坦商贩坐在撒马尔罕中央巴扎的摊位上,那是1911年拍摄的照片。他们出售苹果、柠檬、石榴、葡萄干、杏干和李干,还有榛子、鸡蛋、饼干圈(sushki,一种又干又硬的面包圈,类似欧洲的椒盐饼)和瓜类。历代瓜农精心爱护当地所独有的品种,今天中亚各地令种植者格外自豪的数百种瓜类便是瓜农心血的结晶。无论在哪座中亚城市,秋季前来的旅行者都会受到品尝甜瓜的盛情邀请,每座城市都声称自己的瓜在全中亚首屈一指。
作者 | [美]罗伯特·N.斯宾格勒三世著 陈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