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的雅士派头、雅士自我意识,实来自他这个人的确不俗,的确精致。不俗与精致可说是他最显著、最概约的特点。首先,卞之琳这个名字便十分雅致,他那著名的四句诗三十四个字,便是他精致中的精品,是他精致得最典型、最美的一次表现。可以看得出来,他在自己全部的诗歌、散文、随笔以及学术论文的写作中,都致力于构思精致与落笔不俗。在现实生活中,对人对事他如果要议论作评的话,也经常是视角新颖,出语不凡的。如像讲起李健吾的待人待事的特点时,他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像个走江湖的”,语言奇特,揭示了李重朋友、讲义气的精神。又如,有一次论及为文之道时,他以一位青年研究者为例,这样说:“他善于表达,可惜没有什么可表达的。”他这类见地能达到一定的超越高度,惯于从俯视的角度看人看事,于是往往就不免带有冷峭意味,而少了点亲切与温厚。在我看来,这不能不说是他那不可更改、无可救药的雅士意识的本能表露。
在那个年代,人们在本单位的公共生活,主要就是开会。习惯于这种政治生活,热爱这种政治生活,以这种政治生活为业的,当然大有人在。但对卞之琳这样一个有个性、有雅趣的高士来说,老在大众公共生活中裸露自己的灵魂,清点自己的思想,校正自己的认识,显然不是他所喜爱干的活计,虽然,他是一个研究室的头头,有责任带头干好这些活计。
他不善于,当然也不大情愿将自己的个性完全融化在从俗如流的时尚中,不大情愿放弃自己特定的思维模式,而按千人一面的模子塑造自己的言论形象,不大乐于放弃自己特有的语言风格,而众口一腔地操官话,操套话。说实话,一般人即使要像他这么做,也往往做不到,而他在这方面可谓是艺高一筹,他既能保持自己的思维模式、个性特点与语言风格,又并不与主义学说、政策精神、领导意图相悖。每遇严肃、厚重、艰涩、尖锐、尴尬、难消化、费理解的问题,他都如蜻蜓点水、仙子凌波、轻忽而过;或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绕道而行,曲径通幽;要不然就是若无其事,王顾左右而言他。多年下来,一个单位曾经有过那么多次政治学习、政治表态、思想检讨,但卞之琳有过什么表态,有过什么宣示,有过什么倾向,至今恐怕没有人能说得明白。他最大的艺术就在于他讲的话可不老少,但几乎没有给人留任何能记得下来的印象。